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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刚过,新汉县的教师放松的心弦又被一年一度的职称评定绷得紧紧的。教育局分给商埠中学的指标是:高级一个,中级两个。高级没人争,大家的目光火急火燎盯在了中级上,够条件的拼命想上,不够条件的为来年打基础也忙乎。
斯文儒,文质彬彬,历次评职争之不力得名死眼镜。受多年折腾,他对名利得失早已麻木,只知道全身心投入教书找快乐。评中教一级,今年应该是绝对上了——除了领导那关,无论是拿红本本,还是看人气、看教学秤杆杆,他都凸显优势。教脑壳很精,学历高、情商高,对罗群校长日夜留心,包括屙屎屙尿都在乎。罗校长四十挂零,算是年富力强了。上台一年多,从前潜心研读厚黑学所得迅速发力,台上讲话一套接一套,台下谦逊得见人点头,一说一笑。他给人的印象开始还不错,让人敬重。久了也生畏惧,仿佛走路时感到脚下布满陷阱,不知何处,随时都会掉下去。职评弄得满城风雨,罗校长想必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殊不知,他仍是稳坐钓鱼台——点头依旧,机械似的;笑也依旧,好似脸上贴了层彩膜。于是,不少人感到充满杀机,替斯眼镜更加揪心,哀叹人情至上,世道不公,好人多灾多难。
风云突变,十万火急。上午第二节是斯眼镜的语文课。同事加学生加好友的陈干才在教室外急得跺脚,不住叹息说:“火都烧到眉毛上了,还讲啥“阳光下的幸福”,亏他讲得出来。唉,皇帝不急,太监白费心。”陈干才的手机一直提示:“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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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眼镜原则性极强,进了教室就进了作战指挥部,先人老子也叫不出来。有一回上课正来劲,校长闯进来,说搞民意检测,上级领导等着。斯眼镜火了,当着学生的面吼道:“这才怪了,我正讲到关键处刹车。难道他们重要,我的课就不重要?请同学们评评理吧。”哗啦哗啦的掌声响了,校长灰溜溜走开。事后,好心人劝给校长赔礼道歉,他无所谓,说:“管他校长局长,领导打扰上课就是犯罪。对学生负责,教好书没错。”他得罪领导的事还多。去年中考斗硬,成绩拉通排名。斯眼睛监考“豆芽科”生物,学生普遍答不起题,试卷乱画乱撕,考场乌烟瘴气。他急了,宣布立即开卷,不能交白卷,翻书完成全部题目。这下真灵,教室出奇地静,学生多了一次认真学习的机会。斯眼镜挨了领导批评,声称破坏考试制度。他整死不服,据理直争,讲得头头是道,当官的哑口无言恼羞成怒,最终以扣发监考补助30元吵吵收场。
陈干才深知老师的性格,十分清楚其处境危险,怎么不急呢?
下课铃响了,斯眼镜笑眯眯从学生簇拥下走出。
“老先生,情况极为不妙呀!”陈干才急匆匆上前。
“别大惊小怪的。”
“啥时候了?”陈干柴一改惊异,转而神秘兮兮,“你不重视人家正加紧活动。据我侦察,白狐狸挺身而出啦!”
“啥意思?”
“你个死眼镜!真不食人间烟火。人家为评职称上了罗的床啦!那两波,好大好香;那肉身,又白又嫩……”陈干柴津津有味,咽下满口唾液。
“正经点,”斯眼镜摘下眼镜擦着,显出习惯的平静,“没关系,争的人多了,我又让嘛,反正吃亏吃惯了。”
“那不行,今年非上不可。不然,师娘跟你拼命。恩师受辱,我做学生的也没脸呀。”
晚上,陈干才在政府大院斯眼镜家中召集兄弟伙商量对策。斯眼镜老婆十分感激,忙了个整天摆了满桌的酒菜。大伙异口同声支持成立个领导机构,谑称“反腐战斗队”,陈干才牵头。酒宴开始,陈队长宣誓就职。
“伙计们,学校欺人太甚,罗群为所欲为。我们忍无可忍,一定叫斯老师雪耻解恨。为此,我三句话后,痛饮三杯。一、我们要同穿一条裤子,吃屎滚河在一起!二、谨防罗群走进来拉出去,谁变节谁就不是娘老子生的!三、犯法的不做,有理有节斗争,正义一定是属于我们的!干杯!”此时此刻,咕咚咕咚的豪饮声响成一片,一个个酷似梁山好汉,仰着脖子,喘着粗气。酒足饭饱,弟兄们喝茶散酒气,各项事宜切磋得天衣无缝,各自职责胸有成竹。
一周过去,评职申报结束,问题水落石出。十多人经校长口头承诺退出八个,剩下四人竞争两个名额。周一例会,校长表彰数学教师帅霞识大体顾大局主动退出。同事们莫名其妙,为其深表遗憾,帅霞才说出实情:“我的条件是好,但我不忍心同斯老师相争。你想,侯林当官,又是罗校长的亲信,白狐狸更不得了,我都惹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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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一天天逼近,各方面调动一切积极因素,马不停蹄活动关系。老师们心中有数,暗里为斯眼镜捏了把汗。斯眼镜挨老婆大骂,悄悄背了兄弟伙在县城凤凰宾馆请客。他咬紧牙关搭上全月工资,全当害场大病住医院了。他请的是领导班子和职评小组成员,电话上也没人拒绝,可到了九点还没个人花花。两口子雅间里空守一大桌酒菜、大中华香烟,越来越慌,女人急得大哭。斯眼镜紧皱的眉头一扬,拨通了兄弟伙的电话。陈干才一行闪电出击,二十分钟赶到。嗅着美味,个个乐得合不拢嘴。
“兄弟们,对不起,本来……”斯眼镜老婆支支吾吾解释。
“师娘,莫怄哈,要不是请客,那些龟儿不来,我们也难得吃上这等美餐哟。”
打趣的是大胡子罗飞,英语教学的权威。平时虽不露声色,却是罗校长的眼中钉。罗飞人生得既帅又精,绝无斯眼镜的迂腐气。去年罗群购音响设备,回来入账二万五,老师们议论纷纷。罗飞来了点子,音箱上撕了个标签回去研究。他试着拨通了商家的电话,以大校长的口吻讨价还价,竟然六千元成交。罗飞抓住了贪污的把柄,校长吓得面色铁青,浑身冷汗直冒,走上门来求饶,差点给跪下。罗飞也不贪婪,每期报销几次生活费,抽上两条雲烟了之。签字时,罗校长笑眯眯地,还口口声声称兄道弟呢。此次斯眼镜的事,陈干才给罗飞的任务是深入敌人心脏火力侦察。罗飞忠于职守,品茶时通报了近期收获。大伙欣喜若狂,又分析一番形势,对今后的工作做出新的部署。
白狐狸绝不示弱,战术颇显高明独特。老公停薪留职在外搞房产,她有钱,也舍得花钱。吃喝送礼,轻松摆平职评小组及学校中层干部。白狐狸更大的优势在于年轻漂亮。她能歌善舞很讨男人喜欢。她早就读懂了罗校长投向自己那异样的目光——那不是一般的情态,好几回罗有事无事叫她去办公室谈工作,到了却东扯西扯,没几句正经话,尽是些男女风流韵事。白狐狸不喜欢他,心中早有情人,县人事局的。但这次很难,得罪不起罗校长,不能再一如从前同他作玩……况且,远水救不了近火,人家罗还比他年轻十来岁呢。
白狐狸想了一年多,终于在节骨眼上想通了。周三没课,她明知罗躲进新建宾馆偷玩,班子成员轮回陪伴。她去了电话,问在哪。罗闪烁其词,麻将声刺耳。一会儿她又打,声音温柔极了,罗喜出望外,浮想联翩。
午后一点半,宾馆虚掩的雅室门打开。白狐狸声音比蜜还甜,庚即随手关上门。罗眼前一亮,瞟了她白里透红的脸,深吸着弥漫在屋里的女人浓香,浑身激情涌动,强烈的刺激电流般冲击着脑门,欲火迅即在眉宇间燃烧升腾。
“这里真好,”白狐狸痴痴媚态中稍带些不安的成分,伸过去既嫩又白的手,“你不是早对我有意吗?”
“这怎么行?”罗身子闪了闪,仍不肯放下傲慢的架子。
“有啥不行,我们两情相悦嘛。”
“你咋一下子想通了呢?”罗若有所思,眼神里掠过一丝忧虑,“马局长那儿怎么交代?”
“他了他,你了你。他老了,打话平和,哪像你有魅力。”
“嗷,小白,你想得我好苦啊!”罗敞开胸怀拥进白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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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柴烈火,一触即发。完事后,双双余味未尽,叙旧话新。白一丝不挂搂着罗谈及职称,罗心中有数,闭口不答吊胃口。白一阵娇嗔,罗的倦意不翼而飞,搓了一会儿奶子,眼睛喷着烈火,索性起身坐着,猛地搬开白的粉腿拨弄。罗欲火熊熊;白在下面很爽,乐滋滋分享着上面情不自禁的表态。
罗校长毕竟是性情中人。一朝甩掉多年夫妻生活的压抑,大有翻身得解放的痛快,久久沉浸在同白狐狸交媾的美妙境地。要不是考虑影响,她什么都愿意做。为了这份彻骨之欢,他可以抛弃许多,只要白狐狸永远相伴。他不再看好宾馆的雅致舒适,开始实施她精心设计的一整套方案。
西江酒楼是县领导聚餐活动承包地,人事局马局长正宴请相关人员研究职称工作。桌上觥筹交错,酒气飘香,客人按台签姓名入座。马局左边是“罗群校长”,右边是“白胡丽女士”。
马局批发敬酒过后,转向右边零售,同白狐狸用两眼余光传意,碰碰杯说:“一切都在酒里。”两人心知肚明,一饮而尽。马局对罗群说:“小罗呀,好好干,你还年轻,四十不惑嘛。白老师的事你就费心啦!”罗心领神会,一个劲地点头。
职评按程序展开。周二晚会议室灯火辉煌,全校教职员工90人对三位参评者民主评议,按票数除以10纳入总分。气氛异常紧张,由于关系错综复杂,所有的脸孔铁青而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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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会主席阅读文件时,陈干才收到恐吓短信:“兄弟,吃自己的饭,操别人的心干吗?我叫老毛铁,砍人挺厉害的。”陈干才牙关一咬,立即下了个指令。一会儿,主席台上,罗群看起短信来,脸上做着的笑消失了,聚集着大团的乌云。逍遥椅好事钻出些钉来,刺得他周身紧张不安。会议开始,参评者自我总结。斯眼镜凭口说来;虽说在点子上,但言辞朴实无华,掌声不大。陈干才急了,立即出面补充。他越说越激动,简直是激情飞溅了。
“……斯老师几十年如一日,语文教学久负盛名,桃李满天下。然谁也没有他悲哀,一个中教一级胡子白了也没捞到。为什么啊?就因为不为五斗米折腰。说白了,就是不会舔领导屁股。这年头,他这种人太少啦!活人自始至终坚守自我实在难能可贵!往年他深受委屈我忍了,今年我再也不能忍了,不管遇到多大的阻力,作为弟子,我不怕。看吧,刚才我还收到恐吓信息,有人惯用黑道威胁,哪像共产党的干部,简直就是流氓土匪。为了正义公平,望大家不为金钱利诱、不为权势所迫。斯老师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大家说,对不对?”陈干才的发言唤起了中间分子的良知,投票成效显著,斯眼镜高出白狐狸12分。罗群慌了,把对陈干才的恨升华为力量,使出在白狐狸那儿吃奶的劲,精心筹划下一步工作,用他在行政会上的话说,就是“力求做到每个细节天衣无缝”。
最紧张的时刻到来了。行政办公室召开会议,领导班子、职评小组全员参加。罗校长讲话强调一番后,对三位参评者进行最后审议表决。侯主任是当官的,天经地义坐享其成,原则通过。白狐狸上,钻出一大堆红刷刷的证书,大家随随便便翻了翻,没有任何异议。校长紧急宣布“条件合格”。斯眼镜最后,罗校长要求严格审议。与会人员一哄而上,贼溜溜瞪着大眼,好似从大米里一定挑拣出石子来。很快,提出一大堆“问题”。罗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黯然的神色明朗多了。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陈干才仿佛从天而降。
“各位领导,对不起,打扰一下。刚才门外听了你们的审议,觉得你们心太黑了。请看……”陈干才狠狠地将重腾腾的塑料袋扔向办公桌。
“白狐狸的论文哪来的?花钱买的,这是优盘,听听编辑部的录音吧。白狐狸的县先进证书是Y的,请看这是92年在职教师名单,这一年她还在深圳打工呢。白狐狸市里竞教第一名也是Y的,请看当时市教育局关于这次活动的通报。还有许多Y事,证据全在我手里。你们这群混蛋,沆瀣一气,胡作非为。我不同你们浪费时间,告诉你们吧,上午我已找了有关部门,强烈要求彻查此事,县里包庇就到市里、省里,再不去北京。我不信共产党的天下会糟蹋在一群黑帮手里!”
陈干才发泄完走人。会议室好久无声,一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在那儿。罗校长的手机打破寂静,大家的魂才被招了回来。
教育局朱局长的声音很急性,罗群避开大家往门外走去。
“罗校长呀,大会上我反复讲嘛,千万不要拉稀摆带。你那儿屎拉在裤子里了,就要我来揩嘛。难道我是专门为你擦屁股的吗?……别装莽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什么什么?你还打击报复,弄不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好好安抚才是,我们这碗饭也来得不容易呢。听着,下午,我去了人事局,马局很大方,专门给白胡丽下达一个指标……”
紧张、羞愧、愤怒、无奈、兴奋……罗接完电话重重喘了口气。他经历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极其残酷的心理煎熬。回到椅子上,好半天还魂不守舍,身子,尤其是接电话的右手不听使唤地抖动。他有气无力地传达了朱局的最新指示,宣布散会。送走大家,一个人瘫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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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眼镜如愿以偿。填完几十分表册之后的他本该高兴,可就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大抵是痛定思痛吧。但两口子对兄弟伙的感激是无法比拟的,准备还是在上次设宴的酒楼安排答谢,大家坚决拒绝。无奈,庆功宴改设家里。两口子心想:堂屋都卖了,未必还靠磬锤?好酒好菜规格同样高。斯眼镜太激动,左感谢右感谢,就是说不出理来。老婆接过话茬,说:“我那个人就教得来书,想得到说不出,真他妈个死眼镜……还是那句话,我儿子儿孙都感谢大家的大恩大德!”帅霞酒下肚哭了,很伤心,泪流满面。陈干才端起杯子说了许多,最感人的是末尾几句——
“伙计们呀,说实话,想到自己我也高兴不起来。职称制度真是腐朽透顶、吃人不眨眼呀!死眼镜,不、斯眼镜,不、斯老师倒评上了;可轮到我们评的时候,还不知道世道污成啥样子啊!”
听了一席话,几乎所有的人眼眶都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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