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生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已故母亲的生日，我们母子缘深，同月同日。早晨一醒来，我的脑海里忽然闪现一个念头，今天要去大灵寺过生日。

大灵寺，还是十四年前去过。那年母亲身患乳腺癌已是晚期，于她，世间的一切都已看淡了。唯有每月的初一、十五去大灵寺拜佛，从未间断，这成了她心灵的唯一归宿。也是在今天这个日子一一八月十二日，她早早艰难地爬起了床，洗漱完毕，就叫上我去送她。(其实早几天，我们做儿女的就提出反对她十二日那天去庙里，因为都知道母亲已在日不多了，想给她老人家做一个寿庆)，母亲执拗己见，无奈母命难违，母子二人就这样去了大灵寺。这也是我人生第一次，唯一的一次和母亲在寺庙里，过了一个特别的生日。

大灵寺，在智峰山巅。当年我骑着摩托车，壮着胆，好不容易把母亲载到了山顶，我以为爬上了那个高山，就到了寺庙。原来翻过第一个山头，便是一个群山环绕的村庄，跟《桃花源记》里描述的山村一模一样。再走一段，就到了村后，一条羊肠的山路，隐藏在后山的树林里，方知此山才叫智峰山，庙却在智峰山的顶上。当年，摩托车到了此山脚下，再无法往前走了，只好将车寄在山下的人家。母亲用手按着患乳腺癌的部位，艰难地往山上一步一个脚印攀爬，每上一步，似乎使出了浑身的力气。走一阵，歇一阵，我又无能为力，只好偶尔托在她的腋下，带上一把力气，就这样，一步一步向着庙的方向往上奔，母子二人大概花了一个多小时吧。幸好沿路林荫遮蔽，休息一下，浑身沁凉沁凉的。一路上，鸟声叽叽，流水潺潺，真一幅活灵灵的山水画，可惜当时因母亲身患疾病，我忧心忡忡，没有心情去欣赏此景。心里只装着庙，眼晴总在前方寻找，看有没有一块平整的石头，好让母亲坐下来休息一阵。当时，我似乎想起了《水浒传》里的李逵接母亲的情景，真有点担心，怕一眨眼睛，母亲走丢了。

今天我独自一人上山，往事历历如昨。走一阵，就停下车来，看一看涓涓的山溪，听一听清脆的鸟鸣，深情地摸一摸石头，心里寻思着，哪一块是我的母亲曾经坐过的地方？哪一寸湿漉的泥土，可否闻到母亲汗水里的温柔？

当我走近寺庙，几乎认不出曾经的大灵庵来了。记得昔日的寺庙下面是一块宽大的平地，种满了疏菜。如今，此处用花岗岩建了一个很大的门楼，门楣上横书"大灵古寺"，两边刻着一幅长长的对联。从门楼往内望，"天王殿"三个金灿灿的大字，赫然闪入眼帘。我的心油生敬畏，急忙停好车，不敢擅自再长驱直入了。门外修了一个高台，站在高台上俯瞰山下，我似乎置身在云烟袅袅的仙境。莽莽的森林，像一张偌大的绿色地毯，倾斜舒展开来，从"天王殿"向人间铺开，一直倾泻至一片白色的水库，才嘎然而止，真似通天大道。待我直望到了繁星点点的房屋、良田，才恍然大悟自己是来自人间阡陌。

来到了天王殿。一位老尼姑忙起身上前招呼"阿弥陀佛"，寒暄一阵，我道明了来意。老尼姑连说，"好！好！好！行孝好，有福报的，有福报的。"又问我，买多少纸钱烧给妈妈？我说，您看着帮我安排吧。她忙开了，装了一袋的纸钱，另外拿了三叠长方形不同的黄纸钱，告诉我哪是给你妈的，哪是拿去三个大殿拜佛烧的。她像一个老妈妈见着了久别的儿子，唠嗑不停说，"生日这天烧钱给妈妈，你妈妈今天的钱全部可以得到哩。”我忙问其原故，她又似乎怕泄露天机一样，只是悄悄地连续几次说，"听我不错的，不会害你的。"老尼姑这么一说，我的心立刻虔诚起来，正愁无处报恩哩，似乎找到了一个寄钱的方法。她问我买什么价格的香烛。我也是这样说，您看着办吧。老尼姑又告诉我，纸钱七片一折，叠起来烧，就会像金树开花一样。"你妈今天就发了哩，她有了钱，对你们也有好处哩！"她一边忙着用拇指推散一叠叠的纸钱，一边自言自语说个不停，"今天烧钱是行孝，阴间不收税的哩。”小心翼翼七片一折叠好，小心翼翼放在炉里堆成金山，直至每一片化成了灰烬。我久久不愿离去，似乎要等到母亲把钱全部装好才放心一样。

待我烧完给母亲的纸钱，我又按老尼姑的指引，从天王殿拜起。之后，来到了观音殿。一种无比熟悉、亲切的感觉出现脑海中。后来一询问，只有观音殿一直保持着原貌，其余的天王殿，如来佛殿和其他的基建设施，全部都是老主持坐化几年之后修建的(由一位身价十亿的女居士为主捐款)。在观音殿前，我重复着点烛，焚香，膜拜。然后，每一个细处，我都仔细地打量，回忆，很想找回从前的蛛丝马迹。

有点累了，我就横躺在一排用来跪拜的海棉垫上，感觉特别的舒服，像回到了小时候睡在母亲的怀中。时而闭上眼晴养神，时而侧着脸，端详着观音菩萨及众多菩萨的雕像，真的不想再坐起来。谁知来了一位尼姑，用嗔怪的语气劝我快起来，说这是对菩萨的不敬，这海棉垫是用来叩神明的，怎么能睡觉呢？有辱菩萨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吓得我一个鲤鱼打挺爬了起来。我几进几出大殿，总有种恋恋不舍地味道，总感觉母亲就在我的身边。我似乎看到母亲就跪在菩萨的面前，喃喃自语，念着许多许多的愿望。

最后一站，是拜如来佛。如来佛伸着宽大的手掌正对着我哩。我仰望着佛祖巨大的手掌，瞬间感觉自己变得渺小起来。再望望远处万顷林海，顿感悟起数载人生之短暂。一草一木，尚可以逢春再发，而我的昨天在哪里？我的父母呢？如一片树叶飘落了，就再也找不回来，真是江山是主人是客啊。佛，总是微笑的样子，真让人捉摸不透呀。

这时风很大。刚点起的蜡烛，才一会儿的功夫，便燃烧殆尽。只剩一阵烟，从香炉里飘出，从我的眼前飘过，越飘越远，直至最后消失在林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