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好长。感觉是这样。
我不知道自己拖着怎样疲惫的身体,像端着一台摇晃的相机,视线中的世界飘忽不定。
很累。
明明听得见声音,却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自己也发不出声音回应。就好像被困在一个迷宫里,一直在找一个出口,找到那个发声体。
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灯光幽暗,看得见的大概也只有周边几米的东西。
是一条水泥路吧。
像一个被聚光灯打着的舞台,台下是假象的闲言碎语,数不清的眼。我感觉自己越走越慢,却发现脚下的路后退地越来越快,像一条履带。
可能是水滴的声音,也可能是其他什么,只感觉自己无论走得多卖力,这种声音都离我不远不近。无论转向哪里,方向好像都只能用四周来描述。
“滴……滴……”
时钟,或者心跳之类的吧。
在不知道多久以后,兴许自己还没离开原地几米,我看见一个人,靠在就近的电线杆上。他的嘴里抽着不知名的香烟,而他的脸处在烟雾缭绕的中心。当我把目光拉近想仔细地去辨识他的脸的时候,感觉下雨了。而他的脸上有丑陋的伤疤,像是在示意我不要靠近。紧接着的视野就像断了电的屏幕一样,灭了。
我总感觉他的嘴边挂着不知为何的笑。
当然,这是一个梦。
人们总说梦是记不清楚的,我也就说不清这里到底有多少是自己凭想象编造的。
而这个梦我不记得做过几回,但却如每个梦其他的梦一样得不到结尾,同样也不知道这个梦是怎么开始的。
这一次,也还是不出意外地在最后醒来了。
雪白的天花板在近视的我的眼中像随时会塌方一样,而在记忆中我好像并不记得有这样一盏模糊的灯,摇摇晃晃。
我摸索着眼镜,戴上。头还是很昏沉,感觉像是跟别人打了一架一样,而无疑我输得比较惨。抚摸皮肤,好像还是完好,貌似也没有什么外伤。
应该没惹什么祸吧。我想。
眼前的房间是那么陌生,窗外的风景也是。
这是哪里?这仿佛是我现在最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
我试图打开自己的手机,电量过低,无法开启。
“++。”我把手机扔在床上,事实是什么现状都没有因为这句抱怨而改变。
手机被扔在床上,我呢?
我试图让自己冷静,回想这几天发生的琐碎。
慢慢地我闻见了自己身上的酒味,想着昨晚泡在酒吧竟然还知道找宾馆住就越发觉得好笑。
袖口的黑布仿佛是在提醒我父亲的去世,而我终究成为了被世界抛弃的孤儿,哪怕没有提醒。
我还在为接下来的事发愁时,门被敲了几下后开了。当自己因为猝不及防的事想去遮掩什么的时候,才遗憾地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值得遮掩。
“醒啦?”
我被眼前的人吓到了。或许这声音已经显得陌生,但眼前的人怎么可能会不认识呢。
“林雪儿?!”这个问题将先前的问题一下子挤了下去。
认识林雪儿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而距离上一次不欢而散也应该也快四年了吧。
开学第一天,很不巧睡过了头。匆匆忙忙刷牙洗脸,带两片冰箱里不知放了多久的面包。学校离我家不远,但坐公交的话还是有几站路。昨天定的闹钟还是没能把自己从暑假的生物钟里拉拽回来,父亲出门的声音貌似也没有刻意叫醒我,只记得梦里一直在找一个烦恼的声源。大概是找着了吧。
我怀揣着对新学期的期望,背着空空的书包,上学去了。
车上的座位已经满了,即使已经错过了本来的高峰期。各种早餐的味道混杂在车厢,各种声音盘旋回响。这边股市跌了,那里菜价涨了,老王又出事了,小李要结婚了。我听着别人的故事,想着自己新学期未发生的事。
往后头走走,往后头走走。
司机发话了,可后面确实没什么预留的空间了。才出发几站而已,已经挤得不像话了。想想忍一下就到了。也就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司机可能是个被耽误的赛车手,只是障碍太多,负载太大,这些都使他慢慢悠悠。
“上不来了,下一辆吧。”司机开门摆摆手,示意站台上的人等下一辆车。本来一拥而上的乘客成了一哄而散的观众。
一个女生还是挤了上来。可这个机械怪物随时会因为消化不良而吐出食物。
“小美女,挤不上来啦。”司机很严肃地说。
“没事的,我瘦的。”她恳求道,一副装可怜的样子。
我视线张望,她这句话倒是把车厢里的人逗乐了,这样的恳求蛮有意思的。
“那我关门了,你小心一点。”司机不苟言笑的脸还是笑了。
一路开开停停,原来的路开了近大半个小时。嘴里叼着的面包怎么也吃不完,倒不是胃口不大,而是胃抽搐不止根本没办法下咽。
窗外的景象随时间流逝而止步不前。终于到了,我松了口气。等公交车停稳后,自己像一袋垃圾被从垃圾桶中倒出一样,胃中的酸液混着面包糊蓄势待发。
真的没料到,开学的第一天会是那么狼狈。
我火急火燎地赶到报到的班级,六班。座位基本都坐满了,只剩下零星的几个空位。为了避免与陌生人聊天而带来的尴尬,我悄悄地从后门溜进教室,坐在后排没有人注意的地方独自发呆。幸好老师还没来,其实现在已经过了报到的时间好一会儿了,我为老师的不负责而沾沾自喜。闲着没事,想起书包里放着前些天在书店买的《四月三日事件》,反正也是打发时间。
又过了好一会才有老师来,自称是班主任,姓胡。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堆人尽皆知的道德规范。其实自己听得挺不耐烦的,以后可怎么办呀。我为自己的三年高中生涯感到担忧无比。
“报告!”
门口的声音打断了老师的陈词。我循声看去,有点眼熟。
“怎么第一天就迟到了?”老师和颜悦色的脸上写满了讽刺。不过这也倒是我想问的问题,可老师您不也迟到了吗,哈哈。
“学校太大,迷路了。”她委屈地说着,低着头,嘟着嘴。
“好了好了,坐下吧。”老师不耐烦地指指空位,接着转向同学继续他的侃侃而谈。
也是这时我这才发现,教室里只剩下了我旁边的位置是空的。新学期自己还真的挺不受待见。
“你好,我叫林雪儿。”她放下书包,轻声地自我介绍。
“我叫莫明。”出于礼貌的回应,脸上的笑还是掩饰不了尴尬的神情。这算是我开学的第一句话。
“你笑什么?”林雪儿问道,莫名其妙。
“没事。只是我知道的林雪是一个胖子。”那个在杜琪峰电影里时常出现的配角。
林雪儿一头雾水,拿出一支笔,特别郑重其事地在我的那本书的扉页上写下林雪儿。
“是林雪儿,不是林雪。”
我有些担忧地望着我的书,一本我都不忍心写名字的书。咬牙切齿地本想争辩几句,想了想还是算了。
“哦。”我回答道。
“你该不会是坐过站了吧?”过了一会儿,我半关心得问道,顺便扯开话题。
“没有,真的迷路了。”
“哈哈。”我继续看小说。
“你笑个鬼啊。刚开学就看小说。”
“可上面写的可是你的名字啊。”我似笑非笑,点燃了最后的火药桶。
“那就是说这是我的了?”林雪儿一把夺去,我无力回天。
“那你不怕我告老师吗?”我当时大概是傻了。
“反正又不是我的。”她一脸嘚瑟样。虽然是句矛盾的话,但确实很有道理。
那天班主任的话我一句也没记清,还没看完的书就这样落入了别人的手里。
我想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在幻想,这是不是所谓的喜欢的开始,就像到现在的我依旧看不明白那篇小说一样。
林雪儿坐在床边的沙发上,我不好意思再吃下去了。
“你看着我干嘛,我吃过了。”林雪儿示意道。
“哦。可是你怎么在这里?”我还是没能放心地继续吃下去,这就像是另一场梦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
“你忘了?”林雪儿留悬念式的停顿,“昨晚……”
林雪儿故意把声音拉着很长,我想自己应该也不敢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
“我是不是喝醉了?”我的猜测得到了验证。
“是啊,你喝醉了。”林雪儿翻看着手机,给我看一张极其丑态的脸。当我正要夺下细看时,她立刻收回。
“不会让你删的。我还真没见过你喝醉的样子。”
每一次拌嘴好像都说不过她,即使过了这么久。
她收回耍脾气的脸,指了指我袖口上的黑布,“没事吧?”
“没事。”我起身说。
现在大概快中午了吧,阳光好的过分,我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
我的父亲死了,车祸。酒驾的肇事者也伤的不轻。我很难想象一生强硬的父亲在意外来临时竟然如此束手无策。法律会给予最公正的补偿,可生命呢?我没有恨谁,只是一下子只剩下自己,有点害怕。母亲和父亲在我五岁的时候离婚,父亲从来没有想过再娶,对离婚的原因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只字未提,或者说是我从来没有问过他原因。我从来没去想过找我的母亲,既然她选择了离开我和父亲,我又有什么理由挽回这段婚姻。
我接到父亲去世的电话,像听到别人离开的消息一样,一样难以置信。直到看见冰棺里的父亲安详躺着,脸部的淤青发紫,自己的心才开始隐隐作痛起来,才真正意识到他死了。可又总感觉他是在做梦,一定会醒来。不知不觉哭了,却不敢发出声音,像是怕吵醒熟睡的他。
父亲既当爹又当妈,和他的儿子生活那么久,却从来不觉得腻。在一旁呆呆地想,一些熟的不熟的亲戚一个个经过然后安慰我。我第一次觉得吊唁这个词那么难受。送去火葬场后,仿佛就是一场大火隔离了永别,再多的呼唤都找不回回家的路。
安置完墓地,除了那一间八十平的房子,我在这座城市居无定所。
父亲很爱喝酒,钟爱二锅头。昨天,我走进陌生的酒吧,试图找一些醉意麻痹自己。可能是一些低度的鸡尾酒,喝了不醉的原因,我不停地灌,跟喝白开水一样。
“爸,你少喝点酒。”
“我自己买的酒要你管。”
“喝酒伤身体啊。”
“爸身体硬着呢。”
父亲总是逞能,有时候醉醺醺地回家,嘴里吐着些我听不懂的话,倒在沙发上就能睡到天亮。
还记得小时候自己对酒精十分好奇,父亲给我倒了一杯啤酒放在面前。我竟然没有多想地抿了一口,苦涩的气泡难能品味其中的风味。喝醉的父亲一脸坏笑但又生气地说:“你竟然敢喝酒!“然后开始打我的屁股。那时候还小,父亲力气大得惊人,根本挣脱不了。事后父亲赔脸道歉,好说歹说算是原谅了他,可我的屁股却朝天睡了很久。
大学毕业以后自己就很少回家,虽说在离家不远的城市打拼,但终究是一个人生活着。偶尔打电话回来,省去开头和结尾的寒暄真的也没有几句话就聊不下去了。
我想父亲也是在用酒精麻醉自己,逃避复杂的现实。
这个酒吧很安静,音乐催生着我内心的情绪。我看见很多人交谈着却什么也听不清,我想自己大概是醉了。世界加了悲伤的滤镜,恰巧我也在镜头里。
“先生?……”一个服务员的身影。
这应该是我记得的最后一个问题,之后的就再也记不清。
“能陪我走走吗?”我像是哀求。确实,对于一个被世界抛弃的人而言,对话成了最乞求的事情。我看着林雪儿,希冀于她的一个点头。
“好啊。收拾一下吧。”她的话不是施舍,倒像是一个认识很久了的朋友的安慰。
虽然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有多久没见林雪儿了,四年,还是更久。
高中毕业聚餐,林雪儿被邀请回她本来的班级,也就是我所在的班级。
“我可能不会选物化生了,这几门都不太好。”林雪儿在分班前小声向我嘀咕。
七选三以后,选择多了许多。作为理科水平不错的班级,大多数人都选择了物理化学生物的传统组合。不少有倾向学文的同学也狠着心留了下来。学生中流传的最多的一条就是如果一个班选课比较统一就不会分班。毕竟呆了一年,很多情感是不言而喻的,与其说是拒绝进入新环境,倒不如说是珍惜当下的亲近。最后也就几个同学被安排在了别的班,林雪儿就是其中一个。
之后在高考结束前,班长询问要不要在毕业聚餐上邀请高一时的同学,有人同意,有人反对。同意的人觉得一个班在高一时就没有散伙饭,趁现在还可以当作弥补。不同意的人也很直接,这么久没有联络,多少会有些尴尬。当然也有人不发表意见,比如我。
依从多数服从少数的省事原则,毕业聚会还是叫了以前的同学,也包括林雪儿,当然也有人没到,比如路羽。不知道班长动用了多少手段,花了多少力气,但这样的结果,倒也是自己想的。
“喝一杯吗?”我走到林雪儿旁边,拿着可乐。
分班后,一些答案就不了了之了。有时候的遇见也难找到理由打一声照面,何况见面变得那么难,我又是那么懦弱,在林雪儿眼里看来。
“好啊。”林雪儿笑着,“就拿这个跟我喝吗?”
我显得尴尬了些许,挠挠头说:“我不会喝酒的。”
我想那时候的我的脸一定通红得像喝醉了酒一样。
“那就喝可乐吧。”林雪儿举起她的酒杯,“我也喝可乐。”
震荡的可乐冒着细小的气泡,回味着从无到有的过程,最终在空气与液体的交界面破碎。感觉这种声音,和北岛诗里写的类似。
我坐回自己的位置,时常往她的方向看去。她的眼还是那样单纯,却总看不清她真正在想什么。班级的剪影回忆着三年的快乐,总也能在影像里找到当时的苦涩。我想我当时眼里一定含着泪水,因为很多东西都变得模糊起来。
散场的时候大家三三两两地离开,我也被一波人卷进了KTV的后续,感到开心的是林雪儿也在。在这里,好像再也避免不了喝酒的可能。
“当时你唱得真不怎么样。”这是后来林雪儿对我唱的歌的评价。
我唱歌真的不行。军训的时候被整上前去罚唱歌来减轻罪行,五音不全的我用几句歌词弄得大家人仰马翻。还好那个时候的我很不要脸,站在前面还有接着唱下去的勇气。但同学们都以为我是出来搞事情的,除了起哄式的掌声外别无其他。
“好了,别唱了,去跑个一千米好了。“教官打住我的歌声,摆摆手。虽然我的脸上写满了不乐意,但心底还是觉得早点让我跑不就好了,动用我那么多表情管理系统调动娱乐。
军训的日子很热,罚跑在别人眼里看来是一件能够虚脱的事情,但我不那么认为。相比于一动不动地站军姿,这种疏络筋骨地好事可谓得不偿失。
后来教官单独跟我讲话,说不要试图挑战一个人的权威。虽然教官用很轻松的语气像老师一样,但我还是从中听出了一些语重心长。那个时候的自己现在想来也还是太过于轻浮。
从KTV出来大概早过了零点。我在卫生间里抠吐了很久,为了让酒精在吸收之前脱离我的身体。我算是最后几个男生中少有的清醒者。一拨拨人分散后,十八岁的夜晚万里星空。不知道怎么,想走着回家去。
“你怎么回去?”林雪儿走近我。
“走回去吧。”我傻笑着。几站路的话应该也不用很久。
“你喝醉了?”不知道是在说我的话还是我的脸色,“这样回去多不安全。”她倒是有些大人的口气,而我好像还是个孩子。
路灯下,她的脸变得清晰,我却不敢靠近。
“你怎么回去?这么晚你妈妈也不放心吧。”我极力表现得清醒,“要不一起走吧。”这句话可能有些耍流氓了。
林雪儿有些犹豫不决。
“我开玩笑的。”我装作醉意。
“走吧。”林雪儿说,“也省得你出事。”感觉像个妈妈一样的不放心,让我感觉疏离。
那条路真的很长,但在那个时候,我竟然有一种想要一直这样走下去的自私。我让她走在前面,她问我为什么。
“我不放心。”我笑着说。不知道怎么就笑得停不下来了,真的像极了一个傻子。看着她的背影,从有光到变成阴影。
“莫明。”声音从前面传来,我却觉得贯穿了我的身体。
“怎么了。”我有气无力地说。林雪儿转过身,我不自觉地停住了脚。
少有的几辆车从耳边呼啸而过,我收敛起夸张的表情。
“你喜欢我吗?”林雪儿问这句话的时候,不知道憋足了多少劲儿,可我好像还是以为幻听。
“你说什么?”我问得平白无力。
“算了。”林雪转过身接着走,我吸了口夏天的凉气。
“我说我还喜欢你你会信吗?”我不知道这句话她有没有听见,但我真的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之后的路出奇的安静,我不敢再多靠近一分一厘。
当林雪儿走过她家的时候,我想她可能是想先送我到家。
“你到家了。”我走到她的旁边说。
林雪儿吓了一跳,傻愣愣地站在那里。我和她的距离,尴尬地不能再多说些话。
“我又没喝醉,还能找的到家。”我笑着说,“毕业快乐。”
她抬起头,明亮的眼睛倒映着月亮的光辉。知了在耳边预示着下一个夏天的到来,斑驳的树影落了一地狼狈。
“毕业快乐。”她说完笑了。
在走回去的路上,我终于理解朴树唱的,你笑得像满月是什么样子。
“我如果说得大声一点兴许你就听见了吧。”我打趣道。可能林雪儿很难理解我父亲的死带给我的悲伤能让我开出这样的玩笑,这句话被搁置了很久。
加缪在《局外人》里写尽了一个人被对待的不可理喻,兴许我父亲的死也难能摘掉我悲伤的帽子,以至于别人的主观印象是难以理喻,而不是表以同情。
“其实我听见了,只是我却不敢回答了。”林雪儿这样说,可能她觉得莫名其妙,我却觉得出乎意料。
也许我的脸上写满了问号。为什么不敢回答?
“那现在呢?”我好像得寸进尺了。
“我们去喝点什么吧。”林雪儿走开几步,我甚至听得见里面沉重的叹息。
我对林雪儿的好感,在那天之前我竟毫无察觉。
高一下的期末考有些浩浩荡荡,考试的氛围被暑期的到来冲得粉碎,但依旧没有人敢在内心上真正掉以轻心。考完最后一门英语,一路的ABCD,我也只能佯装镇定,像买了彩票一样聆听与期待下一个号码与手中的一样。
回到教室,心已经是小兔乱撞了,想着自己这次又完蛋了。林雪儿没好气地问我考得怎么样,我一脸晦气地做了个苦瓜脸。
“你等下有事吗?一起走啊。”林雪儿的邀请函就此下达。
“我还要去趟办公室,问几个问题。”我想这种事情准有什么,于是装作好学的样子。
“考都考完了,况且你也不是个爱问问题的人,怎么脑子开窍了?”林雪儿没好气地说。
“平时是让给你们这种好学生问的。”我才不能让她占什么便宜,狠狠的白了她一眼。
“问我不是一样的吗?”
“才不要呢。”我翻出昨天考的数学卷子,带上草稿纸和笔准备出发。
走廊上的人群嘻嘻哈哈,聊的无非是暑假怎么过,等会儿到哪儿去玩。我迎着人潮的逆流,左躲右闪,一路的抱歉。打开办公室的门,一股凉意扑面而来,不禁打了个哆嗦。胡老师还没走,拿着手机,陷在椅子里,呵呵地笑着,发现来人了,忙收起脸不严肃的脸。
“啊,莫明你找我啊?”胡老师扶了一下眼镜,问道。
“是啊。”我恭恭敬敬地回答,内心翻涌而上说着废话。
“怎么了?”胡老师的脸认真起来,感觉每一个毛孔都有戏份。我对这张解析几何的脸有着一种莫名的害怕。
高一开学考后,数学由高到低的答卷发放规律使自己胆战心惊,总想着下一个会是我吧之类的。
“莫明,72。”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答卷,鲜红的分数真的是刺眼。坐在前桌的林雪儿装同情地眨巴着眼,我和她的差距就像看她的背影一样遥远。
“路羽,59。”
少数的几个不及格。他上前,带着笑脸。在转过身的瞬间,答卷在他手中揉搓成了一团,捏在手里面,揣进口袋。
他可能自信地认为老师耳背,但我们惊讶的神情无异于催生了胡老师肾上腺激素的积累。
“站住。”还是弱弱的但字字清晰的声音。
路羽没有我们想象的惊慌失措,反而转身说:“你叫我?”
“是的,过来。”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胡老师的瞳孔在无意识地缩放,那是一种极力控制情绪的表现。这时的班级安静极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了路羽身上,都在心里暗暗猜测结果。路羽不出意外地走回了讲台。
“把试卷拿过来。”胡老师的这句话有些震耳欲聋了,在声势上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我们从开始的看热闹变得胆战心惊了。
路羽从口袋里拿出那张面目全非的纸张,好不容易摊平放到老师面前。之后的事情是谁都没有料到的,胡老师狠狠地踹了路羽一脚,踹在腿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那么重,路羽瘫坐在了地上,混着桌椅的杂响。
“我就是没有站稳,不然早就干起来了。”事后问起的时候,路羽像是一脸轻松地回答道。
也正是当路羽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时候,旁边几个同学冲上去做了隔离带,但显然是多余。慢慢平息下来后,胡老师开始讲评试卷,路羽就站在讲台旁边,准确地说,为了不挡住前面的同学,他是挨着黑板贴着墙壁站着的,下课后随老师去了办公室。不知道这四十分钟路羽是怎么熬过去的。
“我就站着发发呆,不知道怎么,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路羽笑着说,但总感觉是个有些尴尬的回答。
反正那节课我的视线飘忽不定,始终能从窗外的世界掠过他的表情,不动声色。
“不会是吓傻了吧。”我调侃道。
“去你的。”发自内心的笑总能缓解真正的尴尬。
当然是不出意外地叫了家长,班主任加数学老师的身份,结果可想而知。但最后是怎么摆平的我不知道,只知道后来的路羽数学再也没有这么糟过。
“想问您道题,就期末考试的压轴题。”我抽出手里的试题卷。
“这次的题确实有点难度,大轴题倒反而不如平时的模拟题,其他题目怎么样?”胡老师把试卷翻来覆去,看我红笔钩钩圈圈得有些惨不忍睹,面露难色。
“呃……那个……”我确实有些难堪了。
“没事,高中的路还长呢。这道题是这样的。”接下来就是胡老师的表演时间。因为是昨天的考试卷,大概胡老师已经分析过了,所以讲得十分顺畅,而且还讲了很多种方法,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暑期来临的愉悦感。我想不到了别的词来准确形容这时候胡老师的状态,眉飞色舞还行。
“数形结合能力还有待提高,趁着暑假好好补补,吃透它。下学期数学就不是我教了,也算是个忠告吧。平时也要多问问问题啊。”这其实是少有的几次问问题经历,知道办公室在哪里,老师在哪个位置,但从不会留意到桌上有什么盆栽,老师旁边的书橱里放着些什么书。
“嗯,谢谢老师。”其实我不算个好学生。
走回教室的路途就通畅了很多,潮涨的艰辛终究归于潮落。
桌上贴着张便条,“后门不要锁,年级组要检查”。我揭下便利贴正准备扔进空无一物的垃圾桶,想了想还是算了,于是塞进了口袋。我拿起书包,站定地看看空荡荡的教室,虚掩后门后离开。
急急忙忙跑到车棚,没几辆自行车,没几个人。林雪儿在自行车旁踱步,夕阳的温煦照亮了毫无新意的校服。
“怎么还没走?在等谁?”我问得挺奇怪的,把锁打开,准备走。
“车链子掉了。”林雪儿想了想,指了指她的自行车。
我俯下身子,准备帮她装上。
“你这也会修啊?”
“这又不是什么技术活。”想想好像说错了些什么,“我没说你笨,哈哈。”
虽然手上沾了点机油,好在没给自己丢脸,“好了。”我转了几下脚踏板,检查了一下。
“给,纸巾。”
“哦,谢谢。”我擦了下手,把满是油垢的餐巾纸放进同样肮脏的口袋。
“还有事吗?”我打开锁,看林雪儿的表情怪怪的。
“有件事想问你?”
“嗯?”
“你……喜欢我吗?”
“喜欢啊,怎么了?”
“你这是什么回答啊!”林雪儿有点生气。
“不喜欢你难道要讨厌你吗?”我忍不住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就是分个班吗,总有人喜欢和讨厌的,别多想啦。”
“我是想说,”林雪儿抿着嘴唇,“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啊?”我真的好傻,“就因为修了个链条。”
“我没跟你开玩笑。”林雪儿的脸有点红了。
“走啦,林雪儿!”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车棚里只剩下了我和林雪儿。本来就热的六月,气氛更加升温了。我知道自己喜欢林雪儿,喜欢她笑,喜欢她哭,喜欢她的每一个表情,可是这样的喜欢说出口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忘了是怎么将车推出校园的,和林雪儿一起骑行回家的路上又发生过什么。只记得青空下的晴日,在夕阳慢慢消逝后暗淡了时光。
“所以你不知道我在车棚是在等你咯。”
“后来知道了。”
我们找了家奶茶店,林雪儿点了杯咖啡,帮我买了杯奶茶。手机没办法用,身上也没有现金,宾馆的钱也是她帮我垫付的,酒吧的钱也是。
我回到家时发现口袋里鼓鼓囊囊的,正准备把那些废纸扔掉的时候,发现那张便利贴的背面上写着,“我在车棚等你”。
因为我没有认出那是林雪儿的字迹,甚至没有想过那是谁留下来的提醒。
林雪儿说那天她等了很久,本来想算了不等了,先走来着。但发现自行车链条掉了,那就多等会吧,反正也有理由来对付旁人异样的目光。
“不过当时你真的很傻欸。”林雪儿说,“我都故意骑车来上学了。”
我笑了。
“你的笑点真的很莫名其妙,说你傻你还笑。”林雪儿喝了口咖啡。
现在的林雪儿和以前的她有多大不同,齐耳的短发已经及肩,戴眼镜的她也开始用隐形眼镜。或许林雪儿用鄙夷的口气说她不认识我我真的会迟疑,但我终究喜欢过她,即使隔了很久。
“你为什么不找我。”
漫长的暑假开始了,几本暑假作业放在旁边。每天总有两件事问自己,做不做暑假作业,暑假作业还有多少。到后来就变成了三个,暑假还有几天。
大概是过了几个日夜,林雪儿在qq里问我。
“有事吗?”我很小心地问,但平白的文字里大概只能看到云里雾里的与我何干。
“你不是说喜欢我的吗?”
“对啊,你也说了啊。”
“那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难道是男女朋友吗?”
“不要拉到!”
平白无故多了个女朋友真的一点准备都没有,本来想的是暑假有多漫长,现在是想这该怎么办才好。大概就像小时候梦寐以求的玩具,昨天还放在精美的橱窗里,却在不经意间出现在了床头柜上。因为不敢相信,所以表现得手足无措。
“那明天约吗?”
“好啊,去奶茶店吧。”
一切没有计划的实施都会被现实泼一盆冷水。本来的晴空万里,结果是冷不丁防的雷阵雨,我坐在奶吧里像个另类,即使没有人在意我是谁。
跟约定好的时间没差多少,等过了一会,想联系林雪儿,怕出什么意外。虽然看的言情剧不多,但也对一些失忆的巧合略有了解。
“喂,是林雪儿吗?”过了很久才接的电话,我还以为是在考验我的耐心。
“喂,谁啊?”一副没睡醒的口气,可是现在都已经下午两点了欸。
“莫明,”我本来想说你猜来着,想想太无趣了还是算了,“还来吗?我已经在奶茶店了。”
“来的,等我。”然后我听见一阵忙乱的声音,磕磕碰碰。
“你怎么还没挂?”
“想说天气不太好,路上注意安全。”
“嗯,再见。”
“bye。”
窗外的雨小了许多,行人匆忙的神情也变得从容。顾城有首诗里写,人们拒绝这种悲哀,向天空举起彩色的盾牌。知道这些,何尝不是另一种悲哀。
“对不起,睡过了。”
“没事,睡过头挺正常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嗯。”林雪儿僵了一会儿。
“据说是新品,尝尝看。”我把奶茶递到她面前。
“你怎么点了杯拿铁?”
“谁说奶茶店不卖咖啡啦。”
“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拿铁是办卡送的。”我尝了一口,赶忙离开嘴,皱着眉头。
“没事吧,烫到了?”
“不是,有点苦。”
“我尝尝看。”林雪儿伸手过来。
我迟疑地递给她。
“我才不嫌弃呢。”在她面前,我倒像个想太多的女生。
“还真的好苦。”林雪儿吐了吐舌头,“不过味道还可以,那你喝奶茶吧,哈哈。”
“额,委屈你了。”我当时很不要脸地接过了林雪儿手中的奶茶,不过的确比咖啡好喝太多了。
“所以你是讨厌喝咖啡的吗?”林雪儿问我。
“不是很喝得惯,”我想了想说。
“真的就做作业吗?”大概过去了半个小时,也就是一段可以看完掐头去尾一集电视连续剧的时间。我看着林雪儿的嘴,希望她再多说些什么。
“我想是的吧。”我搁了老半天,说了句人话。
“没别的安排吗?”
“你有想法吗?”我看看外面的天,做作业大概是我费尽脑汁跟动动脚趾一样能说的出来的安排,我可不想耽误了林雪儿的学习。
“没有。还是做作业吧。”林雪儿嘟了嘟嘴,埋头继续做作业。
“其实我们更像是朋友之间约做作业吧。”我笑着说。
那天做了多少作业我不知道,只记得每次抬头都能看到林雪儿认真的脸。平时看见的多是背影,每次她转头我都会下意识地埋下头。
可能是下雨天的原因,奶茶店生意冷清,背景音乐很舒缓,甚至有些悲哀。
“你干嘛?”林雪儿抬头,看见我的手在她头前。
“别动。”我示意她把头挪回原来的位置,“头上有点脏东西。”
“没了吗?”
“嗯,没了。”
“我还以为你要变魔术呢。”
“没有。”本来缓解尴尬的话说得我有些尴尬了,“哦,对了,我有样东西送给你。”
林雪儿停下手中的笔,往我这里看,用期待的眼神。
“给。”我从书包里拿出一条手链,“别嫌弃啊,虽然很便宜。”
“不会。”林雪儿把它戴在了手腕上。
“我觉得那时候我们不像男女朋友。”林雪儿说。
“我也这么觉得。”我看着林雪儿的眼睛。
也许这就是我和林雪儿没有继续下去的原因吧,也可能是暑假作业做的太快不知道多出来的时间应该怎么办,也可能是我自己都没有想过拥有和失去都来的比想象中的要快。
“我记得很短。”
“我记得是十六天。”林雪儿放下了手中的咖啡,窗外是梧桐落叶。
那年刚好十六岁。
林雪儿生病了,感冒,挂了几天盐水,她妈妈在一边陪着。我装作病人家属坐在远远的座椅上,用手机和她打字聊天。大概是有点蠢吧,我好几次看见阿姨往她女儿那里看,林雪儿却表现得一点都不像个病人。
我想了很久以后打算不告诉我的父亲,但事实是纸永远包不住火。
“你是不是找女朋友了。”父亲吃完饭直截了当地问我。那天他很罕见地没有喝酒,我也就放了一点心他不会动手。
“嗯。”我迟疑地点点头。虽然我不知道我爸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可能是假期出入频繁,可能是开销相比以前变得多了。
“我没有想到你会交女朋友。”父亲笑了笑,皱纹里堆叠着花,缓解本来就虚无缥缈的尴尬,“我知道你明白你自己是在早恋,很多人后悔当初没有早恋,但早恋的人里同样有人更后悔,我希望你能明白。”
“哦,我吃饱了。”我放下饭碗,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我宁愿父亲这时候是喝完酒的口气,这样我做什么出格的回应都会变得有理。
“阿明,我希望你是个对自己负责的人。”
感觉父亲像是贴着门说的话,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来回答。躺在床上,只看到天花板苍白无力的模样。
我是在逃避。
“怎么了?”
“没事。”
后来的某一天,我收到林雪儿的短讯,大概是说我们还是算了吧。我看了很久,回了一句好吧。我那时嘲笑自己幼稚,同样觉得林雪儿的做法是理智,然而这些都没有表于言语,反而成为了很久都不能明白的故事。
然后被我总认为短暂的暑假变得极为漫长,新学期后班里少了些同学,但没有新同学加入,本来并不拥挤的教室反而显得空空荡荡,我所在的班也成了少有的几个没有割裂的集体。而我和林雪儿的事,没有谁知道,就像那一年的暑假,再也没有回来。我以为这就是我的初恋,短暂得难以回味,但好像都算不上。
虽然在同一个学校,也偶尔在公交车上相见,又或者是在食堂,在走廊,在学校的操场,在林荫的小道,可最多也就是相视而笑地打个照面。每次忍不住回头看的时候,才觉得连背影都开始陌生起来。
“怎么一副苦丧的脸,失恋了?”某一天,父亲问起,然后独自开始乐呵起来,但慢慢看见我的神情没有变化,玩笑的话变得认真了。“怎么了?考的不好吗?”
“是啊,分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哪个女生,我看看有多漂亮。”
“爸,别开玩笑了。再说,你不是见过吗。”
有天下雨,虽说上午晴空万里。
“你怎么还在?”林雪儿转过头问我。
“我爸说今天会来接我的。”我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天,分不清是夜是雨。
晚自修是九点结束的,才过了几分钟,教室里就只剩下几个人了。广播里放着最近的音乐,窗外是嘈杂人声和音。
“你呢?“我问。
“我等下骑车回去,现在门口肯定很堵。“
“哦。“我接着写作业,虽然心不在焉。
“阿明,走了。“父亲从后门走进教室,吓了我一跳。
“哦,马上。“我拎起书包,准备走。
“林雪儿,一起走吧。“我本来想说再见的,结果被自己说的话吓了一跳。
“嗯…… “林雪儿说,“好啊。”
父亲笑着看着我的眼睛,让我总觉得有点别扭。然后递给我一把伞,自己却撑伞走在了前面。从教室到车内的路貌似很长,我和林雪儿之间的距离微妙的有些走不习惯。
副驾驶的座位上狼藉一片,我和林雪儿被塞坐在了后面,我装作很困的样子靠着窗打盹,结果真的在雨声的滴答里睡着了。
瘫痪的交通水泄不通,后来是被我爸拍醒的。
“忘记了。“父亲摇摇头。我想这样的结果反而可以让他安心一点,而对于我而言,得不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是一种心安。
番茄粥 20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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