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运来了,他走路向来是步履矫健,昂首挺胸,目标明确,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有一些时日不曾见面了,这个季节正是他最忙的时候。
刚跨进店门我就递上了一瓶农夫山泉,两个嘴角的白沫说明此刻他需要水。毫不推辞地一把接过去,“咕嘟咕嘟”连喝了两口,拍打着裤脚上的尘土,说到城里办事,顺便过来看看。
我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和他聊着。他说去上坟了,再过两天就是中元节。边说着抬起脚让我看他鞋子和裤腿上的灰尘。我们的祖坟都在山里,那是土石相间植被稀疏的荒山,每次上坟都绊得两脚土,要是遇到大风就落得个灰头土脸。
说到上坟我又提起了郝福。他说上坟时没有见到郝福,估计他自己提前去过了,因为墓碑下的贡品都是新鲜的,坟前还有未燃烬的纸钱。他说这几年没有见过郝福,据说一直在外地打工,也有说在和别人跑项目。每个节气他都会去上坟,独来独往从不和别人相约。我说怎么他能这样呢?虽然说老人都去世了,但是兄弟之间的骨肉亲情还需要维护好才是啊。
听我这么一说,郝运问我,你是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一下子懵了,此话怎讲!郝运说,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他的生意干砸了,背了一屁股债。这些年他一直在四处躲债……
我们三个从小一起玩耍,一起上学,郝福上的是财税中专,我去了部队,郝运在家务农。企业改制那年郝福和媳妇同时买断了工龄。他瞅准市场机遇,低价买下了乡镇所属的一座小型铁矿。那时候但凡“姓公”的企业大多都是亏损状态,一旦“姓私”之后就会焕发活力,这一切无不证明改革开放方针的伟大和正确性。
在那个“白猫黑猫”理论盛行的大开放时代,私营企业有国家给予的优惠政策,再加上灵活的经营方式,也不用担心审计纪检,铁矿在郝福的苦心经营之下起死回生了。那时候我正处于人生的低谷,无奈之下只好和媳妇租了商场的柜台做手机生意。
郝福很讲义气,他说买谁的东西都要花钱,我为啥有钱不让你赚呢。于是,只要有送礼拉关系的需要就从我这里拿手机,从来不问价格。当然了,我也只是适当加一点费用即可。那时候没有微信和支付宝,也没有银行卡,不论买什么都是现金交易。他每次来找我,密码箱打开总会引来无数双滴血的眼睛。见过满满一箱钱的人估计不多。
再后来听说他又并购了另外一家矿山,把原来的矿主聘为了管理人员。从那时起就不再从我这里拿手机了,我猜想,应该是沟通方式有了变化。听说他在一个小区买了两套楼房,把中间的隔墙打通后装修成了豪华办公室,里面有餐厅,还有专门雇请的厨师。再后来听说买了一片盐碱滩,在那片地上开荒种地,搞起了养殖业。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私下跟我说,之所以开荒种地,是因为国家有政策,此举不言自明。
有一年他邀请我去他的农场,当时我就惊呆了——那里距县城三四十里地,和相邻的农家有天壤之别。那里绿树成荫,碧水潺潺,廊桥曲径,麦田绿波荡漾,花田阵阵飘香,让人恍如身处世外桃源。
一片用铁艺围栏圈起来的地方,有一个诺大的水池,清澈的水映着蓝盈盈的天。旁边立着牌子:“游泳池”。游泳池朝阳一侧一溜十二间砖房,里面是按照酒店标准间装修好的,空调,沙发,电视,书柜一应俱全。
最靠东边一侧是养羊、养鸡的地方,大概有一百多只羊,七八十只鸡。负责养羊的老头说没有赶上好行情,羊价跌到了最低点,按目前的情况来看是赔本的买卖。我说看起来搞得蛮不错啊。老头左右看了看,悄声说“面子工程”。我有些不理解,这是给自己干事,面子工程给谁看呢?老头笑而不语。
那天他请了四桌客人。我作为发小至交,坐在家人这一桌。这间屋和厨房之间有一道门,油烟串过来弄得乌烟瘴气。还有两间包厢,档次就高了许多,那里坐着的都是同学朋友中有脸面的人体制内人士。还有一件包房,我听帮忙上菜的小姑娘说,那里有一张能坐三十个人的大圆桌,带有卫生间,自动麻将桌,还能唱歌跳舞。那间包房里的人没有出来过,但是我听到了有关局长行长之类的字眼。
那天返回的时候,我坐的是郝福三弟郝来的车。我说还是你们有单位好啊,还叫嚷着说是工资不高,屁股底下小车都坐上了。他说,哪啊,这是大哥淘汰给我的,奥迪不是我能买得起的。我说,你哥这一步算是走对了,这样发展下去前途无量啊。郝来说,事情的确是好,但是资金周转太困难,我买车的钱都给了他,连房子都抵押给他贷了款……
郝来说不仅仅是他,还有好多亲戚朋友都把钱投到了他大哥那里,每年都能得到不少分红。正好同车有我一个同学,是中学老师,他说他也投了二十万,还有一位石油企业工作的同学我也认识,据说投了五十万。天哪!人家闷头发大财,我居然现在才知道。我决定回家后和媳妇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把攒下买房子的二十万投进去搞点收益。
回家后和媳妇说起此事,她当头给了我一棒。说我好了伤疤忘了疼,刚刚从泥淖中爬出来,又想着干冒险事了。她说我天生没有发财的命,还是老老实实挣毛毛钱算了。从那之后我打消了投资的念头。
两年后,眼看着房价步步攀升,我后知后觉地决定买房,把存款算计了八十遍,还是改变不了差两万首付的事实。我不得不放下面子求助于郝福。我借钱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他给堵在了口里。他说,买房是不明智的选择,一旦地产泡沫破裂,房价会持续下跌。最好是投资实业,这在啥时候都是实实在在的事情。并且让我好好想想,如果相信他,就做入股跟着他干。我最终还是买了房子,我觉得再怎么说房子是看得见的东西。
也许是我太安于现状的缘故,一直维持着这小生意,没有什么发展,逐渐和成功人士拉开了距离,也包括发小郝福。郝福媳妇经常来我这里,她从最初的卖保险已经成了讲师,事业蒸蒸日上。我问矿山的发展情况,她说听起来不错,具体情况不太了解。从她的态度我看出了一点不和谐。
大概是五年前,我和郝福不期而遇。他说刚从哈密回来,和朋友去谈了一桩生意。我说,矿山就够你操心的了,还想干啥呢?他说,矿山早被关停了,国家整治小型矿山企业,胳膊拧不过大腿。据说几天后还要去省林业局,还有去北京的可能,手里的项目很多,哪一项落实下来都前景无量……这一晃又是几年没见了,不知道项目落实得如何。听郝运说他背了一屁股债务,我是说啥都不敢相信。
郝运说,其实郝福最初是挣了不少钱,如果他稳稳妥妥走下去,即使矿山被关停也无所谓,就凭挣下的钱也够三代人生活了。还是贪得无厌害了他……
刚开始那几年,我国和澳大利亚发生了不愉快,导致铁矿石价格一路飙升。郝福赶上了好时候,一下子野心膨胀了,又高价买下了别人的矿。他大量雇人开采矿石,除了运往钢厂之外还囤积了不少,哪料想中澳关系很快就缓和了,他的矿石因为价格和品质的问题被钢厂拒收。这样一来问题立马出现了,结算运费,人工工资……到处都需要钱。我说,既然那么能挣,钱到哪里去了?郝运说,都投进农场那个无底洞了。
郝运说,当初不知听谁说开荒种地搞绿化工程,会得到国家资金上的支持,还能得到数量可观的补贴。郝福仅仅在农场的前期投资就是三百多万,后续多少就不得而知了。一些债主看到郝福没有了翻身的可能,纷纷拿矿山上的机械设备抵债,上千万的资产就那样被人瓜分了。破产后的郝福依然苍蝇衔着榆钱装面子,他到处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到处给人画大饼。他用画大饼骗来的钱堵窟窿,拆了东墙补西墙,用没有前途的农场骗取了银行和一些不明真相的人。
据说最终郝福还是原形毕露了,要债的人逼得他无处遁形,实在伪装不下去了,干脆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要钱没有,不服气就去起诉吧。
有人被逼无奈去法院起诉,法院说立案没问题,按照郝福的情况估计是赢了官司钱也没有着落。几年前郝福就与老婆办了离婚手续,他名下没有房产,没有存款,根本没有可以执行的标的物。郝运说,仅他知道的,郝福欠三弟的近百万,十万二十万大概有七八人,三万五万的不下二十人……
我没有想到郝福到了如此地步,如果不是郝运说得有鼻子有眼,我根本不敢相信。郝运咬牙切齿地说,古人说“人无信不立”,一个人一旦不讲诚信就无药可救了,一个不顾脸面的人无异于禽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