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盛宴》是海明威亲自删定出版的最后一部作品。回忆了他早年在巴黎的生活、写作，爱情、友情。全书温情中透着倔强，潇洒中透着悔恨，就像人生的落幕。在完成之后第二年，海明威在家中地下室，用猎枪顶着下巴，扣动了扳机。
流动的盛宴
因为在印象识堂领读杨照的《对决人生：解读海明威》，作为补充阅读，我再次翻开《流动的盛宴》。结果一口气读了两遍。以下三点深深触动了我：
- 盛宴之下水晶般闪耀却未得善终的爱情；
- 巴黎群星璀璨的背景下穷并快乐的日子；
- 俊美青年对写作着了魔般的执着。
两遍读罢，意犹未尽。不由掩卷沉思：海明威的文字简单到直白，读的时候再普通不过，何以有如此魔力？读第三遍的时候，我刻意放慢了阅读速度，一边读一边划出好的句子和段落，并简单分析。得出以下几点值得在写作中学习实践的技法。
1、形象生动的比喻
村上春树说，他小说中的比喻有些是偷来的，尤其是从雷蒙德·钱德勒那里。他那么喜欢欧美文学，海明威的小说想必读过不少，有没有从海老师那里悟得一些好比喻的精髓呢？
看看这句：
她很美，脸色鲜润，如果硬币是用光滑的肌肉与雨般清新的皮肤铸造，她的脸看去就像枚新铸的硬币，头发黑得像乌鸦之翼，修剪鲜明，成对角线横过脸庞。
没人敢用钱（硬币）做喻体来凸显美，会起反作用。但是没人敢用的你用好了，就能成为经典。这句比喻妙处有二：一是敢用硬币作喻体来表现美；二是比喻中运用了互文（本来“光滑的肌肉与雨般清新的皮肤”可以直接用来形容脸，但海明威却用它们来限定硬币，再用硬币去喻美人的脸，“光滑”“清新”“经过雨水冲刷后硬币的闪耀”共同作用于脸）。我从第一遍看到，就念念不忘。这就是好文字的魔力。
类似的好比喻在书中还有很多。
我已经学会了，永远不要舀干创作之井，该在井深处还有存水时便停止，让夜间流入的泉水将井重新填满。
羊群扭颈四顾，活像观光客。
他的头骨在防护罩里碎裂之声，仿佛野餐时在石头上敲碎一只煮鸡蛋。
等等。很多人可能觉得，精妙的语言读的越多，越觉得自己不是写作的材料。大可不必，你要是觉得自己写不出来，那就直接拿来用。比如那句“羊群扭颈四顾，活像观光客”，我读到它时差点大声叫出来，心想有朝一日一定要把它用到自己的文章里。
哪怕反着用呢？
2、干脆利落的转折
写文章千难万难，最难是转折。转折的地方能处理精妙，文章的逻辑结构就有保障。
我在读《流动的盛宴》时，好几次被文中干脆利落的转折震撼到。在这些转折部分，海明威的硬汉本色显露无疑。比如这句：
但以上这些，都是我穿过门房与凉飕飕的院子，来到温暖的工作室的这个寒冷午后，又过了几年的事了。这天午后，斯泰因小姐教导我性爱知识。
真是硬气，没有一点弯弯绕，一记直拳将叙述从回忆直接带回当下的时间线。
再比如这句：
之后，当我写作我第一部小说时，我试着从《圣经·传道书》里引了一句话，以对比斯泰因小姐从修理厂老板那里听来的话。但那天晚上，我踱回家时，想着修理厂那个小伙子，想那些汽车改成救护车时，他是否也被拉去开过车。
“但那天晚上”，短短几个字，一下将“过去将来时”拉回“过去时”的叙述当中。写文章遇到需转折的地方，海明威这一手很管用，不要铺垫太多，直接拉回来，文字上节省，语意上也不会出现断裂，一举两得。
斯蒂芬·金是公认的写作高手，他在《写作这回事》中有这样几处表达：
- 我只知道自己待在浴室里，光脚站在暖气片上，专心看哥哥到底会从房顶摔下来还是会平安回到浴室。他回来了。哥哥今年五十五，住在新罕布什尔。
- 我试图躲开史密斯时，眼镜从我的脸上被撞下来。镜框扭曲了，但镜片没破。我写这篇文字时，戴的就是这副镜片。
- 我快到大路上时，转进林中撒了泡尿。我下一次站着撒尿是在两个月后。
金老爷子这一手很可能是从海老师那里学来的，他们在处理时间线的转折上，有内在一致性。
3、节奏明快的对话
海明威的对话很简单，有时一句话只有一两个字。为了尽可能营造出真实的对话场景，不管名字还是代词，一律省去（对话中间为了定位说话人，会出现一两个人称代词），只有对话如流水般倾泻。
比如这段：
“我们一直走到塞纳路吧，看所有那些画廊和商店橱窗。”
“当然，我们可以走到任何地方，在哪家没熟人的新咖啡馆，停下喝一杯。”
“我们可以喝两杯。”
“然后我们可以找哪里吃饭。”
“不，别忘了我们还得付书店钱呢。”
“我们回家吃饭，我们吃一顿好的，从窗外那个合作商店买点博纳红酒喝——你看窗外就看得见酒价了。回头我们就读书，然后上床，做爱。”
“而且我们只爱彼此，永不变心。”
“永不变心。”
“这样过个下午和晚上多美好啊。现在我们得吃午饭啦。”
这段对话很长，这里截取的中间一部分。
海明威写对话，一句赶着一句，节奏很快，读的过程中，你似乎看到面前有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在说话。特别神奇的是，不用专门去想象，自然而然就出现了。马尔克斯说海明威有种神奇的本领，凡是他看到、听到的，就能如实反映到文字中。
仔细研究，你会发现他对话中有很多连接词，比如“一直”“当然”“然后”“还得”“然后”“而且”“现在”等等。一般情况下，如果接话人说的内容承接话题发起人，就用一些顺承连接词；如果接话人要发起别的话题，就用转折连接词。这是写对话的一个小窍门，容易让对话一气呵成，自然流畅。
4、简单精准的描写
海明威很少描写。一旦书中出现描写，必定精准而传神。
比如这段：
他站起身来，我看到他高瘦苍白，穿脏的白衬衫领子破了，领带打得细致，皱巴巴的旧灰西装，手指黑过头发，指甲挺脏，他拘谨着自己亲切又歉意的微笑，免得露出坏牙齿。
好的描写自己会说话。这段描写是好的描写，它告诉我们以下信息：
- 彬彬有礼：站起身，细致，拘谨着自己亲切又歉意的微笑；
- 不拘小节：穿脏的白衬衫，手指黑过头发，指甲挺脏；
- 穷：高瘦苍白，破了，皱巴巴，坏牙齿。
对菲茨杰拉德的妻子泽尔达的描写也相当精彩。
泽尔达双眼如鹰，薄嘴唇，浓重的南方做派外带南方口音。看她的脸，你会发现她神游回到前一晚的派对，一会儿又回来；双眼放空仿佛一只猫，然后又高兴起来；她的愉悦会随着嘴唇的细线展现，随即消失。
海明威是“北佬”，他对泽尔达没有什么好印象，“南方做派”“南方口音”是否有嘲讽？“双眼如鹰，薄嘴唇”让读者第一时间想到“尖酸刻薄”。后面那个长句精彩。充分表现出泽尔达恍惚的神情，不太稳定的状态。
5、诗意的表达
你可能觉得海明威和“诗意”不搭边。那是你对“诗意”有误解。“诗意”不仅仅是抒情、柔美，它包罗万象。简单说，凡是可以触发你原始、感性、辽阔感情的描写，都是“诗意”的表达。
比如这些句子：
你在秋天自会感伤，每年秋天树上落叶秋风剔枝，你的某些部分也随之死去。但你知道春天总会来，就像你知道河流解冻后自会流淌。当冷雨扼杀春天时，就像一个年轻人莫名其妙地死去了。
然而，巴黎是一个古老的城市，我们那时都年轻，什么事都不简单，甚至连我们遭遇的贫困、突如其来的横财、头顶的月光、事情的对错，甚至我身边在月光下沉睡之人的呼吸，都不那么简单。
我们习惯认为海明威是个硬汉作家，但他当时身处巴黎，很多诗人朋友、画家朋友。他的文字想必也深受诗画的影响。
以上所写，挂一漏万。《流动的盛宴》既是一本回忆录，又是一座学习写作的富矿，除了窥探海明威在巴黎时候的生活，还可以学到海老师很多高超的写作技巧。值得一读再读。
除此之外，海明威的短篇小说历来为人称道，其中蕴含取之不竭的写作方法、技巧，毕飞宇对《杀手》作过精彩解读，可以参照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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