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去岁返江南，不觉又是一年。寒露过后有江南之行。这次的旅程终点是苏中的高邮，已接近江南的北限了。往日车马慢，如今去往里下河苏中的路依然曲折。北上金陵，转扬州，在扬州的瓜洲渡口，看滚滚长江东去，学达摩祖师一苇渡江，搭乘镇扬汽渡过京口，遥望日暮的江北，看寒鸦飞尽，江水悠悠。而后过邵伯湖到高邮。再自金陵再度南渡，去往丹徒，流连贾宝玉大雪中拜别贾政的运河毗陵驿，再返回苏州。
便如李煜这样的江南生人，去国怀乡之后才明白游子内心的羁绊。虽然江山两异，时过境迁，具相无非色空，只是内心的一缕执念，系在芦花深处，月明楼台。这份无视时空的召唤，永远只属于清秋的江南。
帝国斜阳
车抵金陵，正是双十节。这个季节，金陵的法国梧桐还是枝繁叶茂，绿意盎然。要再等一个月，满城的梧桐黄叶，才是这个城市最美的风景。虽然金陵春梦了无痕，前朝旧事已非，民国依然顽强地在这个六朝古都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它有着旧时代的陈腐和优雅，又有着走进新时代的笨拙和勇气。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要承认他的勇气，埋葬了那个延续三千年的旧国，将平等第一次带给了这个等级森严的大地。而颐和路民国公馆区，则是那个宏大的《首都规划》仅有不多的残留。如今看到的是梧桐森森，高墙深院，只是里面的斗转星移，人事皆非，却足足是一部近代史。
只是桃花尽净菜花开，前度刘郎今又来。朱门内早已换了数轮主人。
看他起高楼，宴宾客，又看他作鸟兽散。
南柯太守，廿年不过一觉黄粱未熟……
走过民国的街道，时光停留在1842年，静海寺，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开始。
从这里开始，老中华一路滴血前行，在血与火中，维多利亚港的灯火，广州西关的骑楼，霞飞路的梧桐，宁波的老外滩，我的家乡福州仓前山的教堂，厦门鼓浪屿的琴声，这些原本无足轻重的城市，从此沐浴在西方文明之下，一百年的繁华从此萌芽。当今天的我们还能不坐井观天，夜郎自大，成就今日时。作为后人所要感激庆幸的，也许正是这个苦涩的开始。
凤凰涅磐，方得重生。
帝国夕阳西下，民众之国蓬勃欲出。
见证了历史的静海寺，则早已经在战火岁月中湮灭，只留下遗址于夕阳下留给后人凭吊。是日只有寥寥两三人，在此默默驻足。
寒露的金陵，百年的梧桐依然绿意葱葱，想看的黄叶满天的景致，却终不可得。
关于相遇，永远是参商相错。
廿四桥边
有三人同说各自的理想。一人说愿腰缠十万贯；一人说愿骑鹤做神仙；第三个人说他愿“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自金陵过来扬州，最慢的车也不过是半个时辰。杜牧咏扬州诗：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姜白石（夔）咏扬州词，第一便是这《声声慢》，竹西佳处，荞麦青青。
天下三分明月，二分半在扬州。
扬一益二，说的是扬州第一富庶繁华，蜀中的益州成都才排第二。自隋唐到明清，这二分半的明月，足足照了扬州千年。
扬州什么都慢，但是慢不等于晚。冶春的早茶，可以慢却不能晚。天色刚亮，老扬州人就涌入三春（富春，冶春，共和春），开始“皮包水”的悠闲生活。冶春茶社在丰乐下街御码头的店。一开窗就可以看到两岸的柳树。如果是春天，垂柳依依，桨声船影，旧扬州就分毫不差回来了。
扬州这座因运河与长江，因淮盐而生的城市，有着太多的故事。他虽已是白头宫女，却不减当日的芳华。盛世最灿烂的烟火，虽然已熄灭，但是却永远留在所有的记忆里。那是关于江南最美好的时代，箫声吹过江淮去，廿四桥边廿四风，夕阳返照桃花渡。这盛极而衰的变换，原来众生的起伏，真是那大槐安国里的浮华梦。而你我又何尝不是那南柯太守，在这大千世界，真假不辩。
步出人潮拥挤的东关街，斜阳照在寻常巷陌，平和真实。繁华落尽，此方是本真。
毗陵旧地
毗陵驿在常州篦箕巷。当日运河兴盛时，两岸灯火昼夜不熄，是为“毗梁灯火”。
如今的毗陵驿，早已不复繁华，虽有修复的景点，只是如今又有何人佩戴当年的宫花？灯火已阑珊，斯人已随桥下流水而去，再不回头了。
红楼梦最后一回，便是在这毗陵驿边，宝玉与贾政最后作别，飘然远去。从此爱恨勾销，一别两宽。
是日寒露已过，更深露重。
梦在江南枕河深巷。
补后记：
自江南返回已经很久了。《寒露记》依然迟迟未动笔，许是廿四节气第一次离开家乡的记录，虽然江南于我，亦不能算是异乡。
日暮，内子去健身，我一个人找了一家小店，一边吃面，一边写好它。想起那日自高邮运河边看罢日落，步行到焦家巷里，夜色昏暗，一盏昏黄的孤灯下，店主老夫妻一在烧火，一在包馄饨，我在一边吃面。三人默默不语，却怡然自得。恍如昨日。
孤独，并不是寂寞。——青山周平（日本）
寒露已过，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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