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拿着手电进入森林。月牙逐渐隐入黑夜，星星也睡觉了。姥爷嘟嘟囔囔，“和阿丽一样烦人。”
清晨的山风冷而湿。抬头望去，是雾气中的盘根大道。树木高耸，弥留的夜色混着绿意，将周遭的一切粉刷得古老凝重。
龙兰的肺部像是被无形的手按压着，不知是太喘，还是忘记呼吸。这样艰难地走着，她想起新京的山。那里有两座山头，节假日和周末会有预算有限的家庭前来踏青，平日护林员象征性地巡逻，前些年还被绿柏覆盖，如今像谢顶般有个光秃秃的山尖尖，
今日的目的地是一口墨绿色的湖水。等日出到来，湖面橙光粼粼。鸟们都醒了，互道早安，森林里充满了破碎的欢呼。龙兰看着姥爷架起杆，帮他立起马扎，随后坐在一边老老实实地旁观。
温度很快升起，龙兰不停冒汗。她随着姥爷一起把湖水捞起来、倒入口中。她看到湖面自己冒红的脸，和自己编的两个不像样的小辫。
整个上午，一无所获。姥爷双手一摊，“没烤鱼吃了。”
他们分享着玉米棒子，软糯，但并不甜。
到了下午，姥爷把杆子交给龙兰，自己躺在棵弯曲的树上睡觉。龙兰直直地盯着鱼漂，几次满怀希望地提起，都没有收获。姥爷喊着，“睡会吧。别浪费我的蚯蚓。”
龙兰便徒手去湖边的泥巴地里抓了几只蚯蚓和虫子。她感到一阵恶心，但一定要钓到鱼的决心鼓励了她。
烈日当空，湖面折射的光将周遭照得亮堂。龙兰在热浪中神情恍惚，鱼漂动了。她似乎和猎物心有灵犀，使出吃奶的力气，从湖面直直拔出小臂长短的草鱼。
龙兰一声没吭，继续吊着。她总结着方法，很快钓上来第二条。待姥爷醒来，地上躺着三条大鱼。
“我滴个乖乖。”，姥爷掂量这几条鱼，“这么重，你要累死我啊。”
“姥爷，我比表哥棒吧？”
姥爷没吭声，“小胖丫头。待会下山可别叫我等你。”
回程，又下了雨。他们找到一个山洞避雨。龙兰想着那几条鱼因她而死，忽然哭了。姥爷嘲笑她经不起累。龙兰无从解释，抱着腿缩在角落，不知不觉睡去了。天晴后，肩膀上落了姥爷的披肩。
回家路上，姥爷说，“你表哥像一只懒惰的猴子。你像一只勤奋的小猪。”
晚餐便是鱼肉火锅。姥爷去隔壁借了牛油，他们将鱼片得像纸一样薄，任它在沸腾的红油里颤抖，再裹满香油配黑醋，最终进入口中。看到一条鱼可以被这样分解和享用，龙兰很感动。
姥爷告知她，明天也要早起。龙兰一夜无眠。她的思绪还在森林飘荡。在黑暗潮湿的地方，她观察四周。没人知道她，这样让她安全。
就这样过了几日，龙兰已经会在姥爷起床前在门外等着了。上山路上，她不再呼吸困难，话也多了。她问姥爷，“您真的觉得我像猪吗？”
姥爷熟练地踩在正确的石头上，绕过所有障碍物。他没有回答，加快脚步。
“很多人说我是猪。”
“谁？”，声音透着怒气。
“同学。还有妈妈。”
“你妈满嘴放炮。”
龙兰扑哧笑了。她讲起那些关于小猪的故事。她太胖了，反应也不够灵敏，老师每次提问，她总是抖擞。黑板上的字符总会飞到窗外，而窗外扣篮的男孩会来到梦里。“我不喜欢他。他老欺负我。”。那个男孩有一众仰慕者，所以一份对她的欺负变成好几份。还好母亲会帮她维权，拿着被掰坏的文具找其他人一一算账，可回家后，母亲也说她窝囊。
姥爷埋头走着，久久无声。
今日的湖面无比平静。姥爷把鱼竿让给龙兰，说自己听龙兰讲话头晕，在一旁抽大烟。从早八到下午三点，龙兰一无所获。方才路上开开心心说着那些事，这会情绪上来了。看着蚯蚓们被晒得都不活分了，龙兰懊恼自己的喋喋不休。母亲说不要抱怨生活，可她抱怨了，报应就来了。
下午五点，姥爷督促龙兰回家。龙兰抬起头，一脸不知汗水还是泪珠。
“你……你咋咧？”
龙兰马上笑了，“热叻。”
“没事，孩子。”，姥爷犹豫着伸手摸摸龙兰。龙兰笑得更灿烂了。
龙兰反复回忆着前几日自己观察出来的钓鱼的方法， “没钓上来，我不想回去。”
“天黑了，下山会受伤的。”
“姥爷先回去。我还是想钓上一条鱼。”
“你都坐了一整天了。”
“所以才不能这样就回去。”
姥爷没逼她，在湖边架起炉子，就着晚霞煮起玉米，“比你妈有出息。”
八点，终于有鱼上钩了。那条鱼好大，姥爷和龙兰一起发力才拽上来。龙兰的眼睛终于可以眨巴了，眼泪很快掉下来。姥爷也难得地笑了。他们将鱼分成两段，一人背头，一人背尾巴，开开心心回家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许久，一日，姥爷说要去城里买些东西，尔后便失踪了。
村民说，每个月姥爷都会去城里买吃穿用度，要翻过大山、再坐大巴，村里的老人知道山里每一条神秘通道。冬天的大雪盖上这些秘密，夏天的杂草抹去这些痕迹，但这些路印在他们脑海，会随着村里老辈的去世一起去到坟墓。姥爷不会丢的，他从小就在村庄，是所有人的活地图。
村民们决定轮流照顾龙兰，如果第三日姥爷还无音信，他们便上山找寻。他们安慰龙兰，“你姥爷可是能跑十公里的运动员。他不会有事的。”
龙兰无法冷静，“姥爷说山里有动物，会吃人的。”
大人们笑着，“你姥爷对每个孩子都这么说。”
“对，他很爱吓唬人”，他们中一些中年人，是姥爷曾经的学生。
当天晚上，龙兰便溜进森林，一边慌乱跑着，一边喊山。没有回应。姥爷没骗我，山里有妖怪，吃人的。
这是，她回首，还可借着明亮月光看到山底村庄。她不记得路，总也跟着姥爷走。若更深入密林，可能有去无回。还好她并不聪明，便直直往前继续。更深处的密林像是野兽的洞穴。风声尖锐，像透明的人在她周遭奔跑。
终于，经历了两个黑夜后，她在一个山谷看到姥爷正安静地睡着。她飞奔过去，一脑袋扎入姥爷的怀抱。姥爷缓缓睁开双眼，龙兰感受到莫大的喜悦。直到这时她才想起，这次出行太急，她没带干粮，只是路上喝溪水充饥，现在已然饿得腹痛。即便如此，她也没碰姥爷剩下的玉米棒。
村民们点着火把在不久后的黑夜找到劫后余生的祖孙。
人们问龙兰，“姑娘，你知道你走了多久吗？”
“不知道啊……”，龙兰吃饱了，又有了力气，只是困倦不堪。
“你走了三天三夜！”，大家齐呼。
龙兰腼腆地低下头，不知怎么回应。
假期的最后一晚，祖孙俩心照不宣地没有早睡。他们在田间小道来回来去地散步。姥爷给她讲地里的昆虫、村民的家长里短，还说这附近的瀑布、小山、每年一度的集市。
“明年要来的话，就三月份。姥爷带你摆摊，你从新京带点新鲜的玩具，这里小孩都没见过。赚来的钱，归你，行吧。一定要来，肯定很多人买。”
龙兰点点头。她不知道明年假期母亲会送她去哪，但她实话实说，“这是我人生中，最好的夏天了。”
姥爷拉着她坐在湿漉漉的稻草堆上，“兰兰，你听着啊。他们错了。你不是小猪，你会是很伟大的人。回去之后，去加入跑步队吧。你们学校有的，对吗？”
“姥爷，跑步是大家都讨厌的运动。一旦跑步，有人就逃体育课呢。”
“你也是吗？”
“我没有讨厌的运动，虽然它们同样可怕。”
“好孩子。那就去跑步。坚持下去，你会大有可为。”，姥爷把脖子上的铁哨子戴给她。
大有可为。
这句话潜伏在龙兰更深幽的内心，在之后的青春里，她没能摆脱“小猪”的称号。每次“无能”的事实严厉灼烤她时，只要吹一口发令哨，她便有勇气再相信自己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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