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石沉

       白夜真人将阿奇放在了城外数十里的一间客栈，叮嘱几句后，便抽身而返。她虽对卢雪寒这位云溪九石中的老前辈很有信心，但出城时青乌关那儿传出的夸张动静仍令她颇感不安。

　　如今，宽敞屋内，只留下倒躺床上的阿奇，微张着嘴，有些呆懵。这两天种种乱象像一个多梦的长夜，于清醒时分，不免让人生出恍惚之感。直到现在，他才弛下紧绷的神经，始以梳理当前事端。

　　妖物攻城，掌柜失踪，右臂毒发，神仙来救。

　　“周笑尘让我来带你走。”那位神仙姐姐是这么说的。

　　这名为周笑尘的家伙，不出意外，便是咱杂铺的掌柜了吧。哈，瞒了我十三年，到头来还是被我知道了。

　　笑尘，嗤笑凡尘？这脏兮兮老叔子倒取了个人模狗样的名字，且像个读书的。这人平日就神神秘秘，果然又是个惹了事儿来怀丘避风头的。阿奇忽然想得很清，将周掌柜十余年所作所为连同搬来神仙救兵一事胡乱串联起来。

　　怀丘城内。

　　下了一场雨，没洗去血的腥臊，反令怀丘又漫起了寒意。

　　这对白夜真人来说自然不算什么，她步伐灵动，飞跃在屋瓦之上。一路走来，朝下观望，城中妖物的数量已大大削减，看其动向，似有后撤之势。

　　怪哉，妖物连青乌关都能突破，竟不趁大军到前，乘胜追击全面越境？即便有二位真人压阵，但他俩又非神明，终有疲倦之时。妖物号称万千，光是此等数量的下级妖魔，便足以将他俩活活累垮，更不必提统兵善断，以一当千的妖将了。

　　事情果然不太对头。一切布置得像个局。

　　卢雪寒？

　　当她抵达青乌关时，战斗早已结束。那被称作“鬼面刀”的妖将鹿松被一杆长枪穿膛而过，仰面插钉于地，整具尸首皆为熠熠冰凌所吞没。而卢雪寒则以寒胄之躯，如若无人地盘坐一旁。

　　大敌已毙，白夜真人的脸色却沉了底。

　　卢雪寒的整条左臂没了，肩口一面黑深凝血。

　　这妖将竟有此等道行？

　　“雪寒真人。”她唤了他一声。

　　他没有回答。

　　白夜真人往前走了几步，又叫了声：“卢老头子。”他最厌烦别人这般称呼他，若放在平日，他非得把那人冻个半把时辰不可。

　　但他仍未应声。

　　她又走了几步，来到他面前。

　　她不再叫他了。

　　她的眼里已映倒出雪寒真人胸口那拳头大小的贯通豁口，以及他那归于寻常老人般枯槁的面容。

　　他死了。

　　死在这场局中。

　　白夜真人立了良久，别在腰上的名剑乱夜仿受到召唤，震颤吟鸣。

　　她拔剑，一轮厉气随即荡散而开，脚下坡土受斩细作齑粉，竟缓缓现出一作沉龛。

　　她归剑入鞘，目送着卢雪寒渐渐没入地中，起平安葬。

　　白夜真人向卢雪寒入土之处行一平辈礼，又行一晚辈礼：“你就在这儿睡吧，无人敢来叨扰。”

　　她回身朝怀丘城走去。

　　她的白衣，终究染上了几缕尘土。

　　岳泽郡，崧川城。

　　“报告将军，虎军已驻扎怀丘城外，托景王和云溪境神仙的福，妖魔主力已悉数溃退，我军第五，第十一营共六百余人协同景王亲卫现正肃清城内残余妖物。”

　　“好，有傅将军的消息吗？”问话的是驻守在南国西南岳泽郡的虎骑大将军，汤弘业。

　　“暂时没有。”

　　“加紧营救伤员和青乌关城门的修葺工作，这几天哨兵辛苦点，苗鸿远的西北援军在两日内便可到达。”

　　“是，将军注意休息，属下告退。”负责传令通讯的副官一躬身，离开了。

　　自青乌关被破，汤弘业已经两天没合眼了，作为一个经历过上次平妖战争的军士，他清楚地明白，对付那些妖怪，只能用最铁血最刚硬的手段，容不得一点怠惰和同情。另一方面，作为傅攸之的同僚，南国四位封号大将之一的他亦有其他难以成眠的忧虑。

　　他认识傅攸之，这个七十有余的老头年事虽高，在军中却是出了名的顽强固执，绝不是临战弃守之辈。汤弘业是军人，但也曾是个读书人，知道朝堂之上，君国之间的博弈，疑谋一筹莫展之时，便该想想谁可获益。而行军多年的直觉告诉他，这并非单纯的妖物动乱，南国西部被轰此大洞定是别国策制的阴计。

　　为削弱他国气运不惜与妖物合谋，一念至此，汤弘业便气得坐立难安。而更可怕的是，此计看似因云溪境的介入而平息，却显然没有那么简单。

　　看来有必要通知妄人歌了。

　　怀丘城外。

　　白夜真人与七山郡封王南国皇长子景王及屯扎城外的虎军两营参领见过之后，便回了客栈。非常时期，尽管南国军队已来协防，但为防妖将再犯，她仍不能离开。

　　夜已深了，打开房门，黑漆漆的一片。白夜真人手指一弹，桌上的油灯即被点亮，火光荧荧，照出一站立人影。

　　“谁！”她低呼一声，剑几欲出鞘。

　　“啊！”那人也吓了一头，大叫道，“神仙姐姐，是我啊！”

　　“哦。”白夜真人看清了人，不好意思地收了气。这一天没喝浓茶有些倦神，她都忘了阿奇还被她扔在这屋里，“今日过得如何？”为了化解尴尬，她生硬地找了句话。

　　“呃，还行。”阿奇白天还差点身死殒命，自然是好不到哪儿去，“但右小臂还是没感觉。”

　　“给我瞧瞧。”白夜真人走上前抓来阿奇的小臂。

　　很烫。

　　白夜真人几乎能感受到皮下两股势量的角力，此消彼长，彼消此长，毒素虽没再扩散，可再如此折腾，阿奇不死，手臂恐怕也该没得救了。情况危机，她的医术却不高明，压制毒素实已竭其所能。

　　早知便邀柳绦真人同来了。

　　“明天我帮你安排回云溪境的马车。”她放下阿奇的手。

　　“云溪境？”阿奇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挠头颤声道，“神仙姐姐说的可是云溪郡那个，野鹤谷那个云溪境？”

　　她道：“对啊，你还听过哪个。”

　　“我还听……”阿奇花半日才渐平复的心境又一次澎湃。任他再瞎想也万没料到，这位一身白衣的女神仙竟自那云溪境来！那个为数不多的，能入修行仙府之列的野鹤谷云溪境！

　　这邋遢掌柜居然认识如此骇俗的人物？

　　“哦，对了。”不等阿奇自惊诧中回神，白夜真人掏出一乌黑墨块放到阿奇左手，“这也是周笑尘托我给你的。他让你好好藏着，别给人看见了。”

　　墨块入手很凉，像块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