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缓缓地驶出站台,透过窗口可以看到天际的云彩,一团团、一片片,幻化出高原特有的景象,不似骄阳似火,不似由烟囱飘出的屡屡炊烟,近得像是触手可及,而又远得如梦中出现的虚幻景象。一段听来的往事慢慢浮上心头,希望下车之前我能说完。
(一)
庆喜出生的时候着实吓了护士一跳,尽管不哭不闹的情形也曾发生过几次,但最后母子还是都平平安安,可这真落到一个实习生上时确实有点不知所措,好在沉默几秒钟之后,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凤来见到庆喜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中午,她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疼痛依旧隐隐然在体内作祟。凤来从护士的手里接过孩子,掀开被子,对一旁的男人说一声:
“我们走罢。”
庆喜的爹似乎想争辩一下,站起来定了一会儿,默默地收拾起了行李。这个坚强的女人就是这样抱着庆喜一步一步地走回家,山里还不算太冷,但平时走两个小时的路程还是整整走了四个半。
小小的庆喜蜷缩在堂姐们用过的旧棉袄里,时而笑一笑,时而又如同满怀心事的成年人那样面色凝重。凤来一面看看庆喜将风吹散的头帕裹得更严实些,一面又怕自己没经验憋着孩子,又将头帕往下拉一寸,将他的小嘴露出来。
房子在大山的深处,是公公生前盖的,凤来没有见过这个被村子人所津津乐道的老人,她知道的只是自己的男人是一个软弱的人,成天的往胃里灌酒,他甚至怀疑用“男人”这两个字来称呼他是否恰当。现在庆喜的出生总算给她带来某种安慰,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过起码她不用再成天地唠叨自己的男人,她可以说服自己将全部的心思放在这个新生命上。
凤来曾无数次幻想过逃离这个家,逃离这个愁容满面的村子,她还是太过年轻,太过倔强,绝不允许自己被命运打败。她敬佩她的爷爷,她的童年就是在无数次地听老人讲述自己同命运做抗争的事例当中度过的,老人直到咽气之前仍旧每天编织草鞋、拄着拐棍到镇上去贩卖。
爷爷家就住在隔壁,和奶奶老两口相依为命。爷爷是个老手艺人,小的时候她常常搬一把板凳坐在旁边看着爷爷编草鞋、草帽。现在家里用的凳子、桌子、犁都是老人送给孙女的嫁妆,尽管凤来天生不爱下地干活,但对于老人的心意她铭记了一生,每次回娘家她都要到爷爷家坐上一会,到后来条件好了一些后也偷偷在枕头底下塞过不多的钱。
要说吃苦,凤来真是越想越委屈,虽算不得富家千金,却也从未遭过吃不饱、穿不暖的罪,地里的活她更是没干过几样。她的爹刚退伍回来的那几年,家里情况还不算太好,到后来办煤窑,才赚了不少的钱,第一批的“万元户”让老人家风光了一阵子。
凤来也就是那个时候去县城读的卫校,毕业回来她就在自己的卧室开了一间小诊所,输输液、打打针也能赚一些钱,谈婚论嫁的年龄早已过去几年,她也不是没有意中人,可平时雷厉风行的性格在感情上却是羞答答的要命,并不是没有暗示过那个男生,可恨那个驴木脑袋左瞧瞧右望望的,最后竟一声不吭地走了。
若干年后,他们在街边相遇时,凤来还有问过,男生半开玩笑地说,以为她已许配给了别人,凤来只好心里幽叹一句——这就是命吧。再后来就是邻村的黄大友托姑妈来说媒,凤来看不上这个满身鸡臭味的男人,她觉得和这样一个整天想着一年能喂几只鸡的男人不会有什么共同话题。可在她人近中年时,她常常对庆喜说的一句话就是——“嫁给谁都可以,就是不要嫁给一个酒疯子”,这个“酒疯子”就是庆喜的爹。
庆喜的爹在镇上的医院做事,每天早出晚归,领着微薄的收入。庆喜不知道爹爹每天都在做什么,天不亮就走,晚上回来的时候庆喜已经睡着了,他的小脑袋里渐渐失去了对父亲的印象,或者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整日晃晃荡荡的男人就是他的爹。
庆喜不喜欢爹爹抱他,凤来也不喜欢。庆喜的爹抱着儿子晃晃悠悠地去大哥家玩,窄窄的地埂让他一失手就把孩子甩了出去,刚好卡在了竹篾围成的栅栏中间,只有十个月大的庆喜似乎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当老爹手足无措的把庆喜抱起来时,他还对老爹笑出了声,看来他很喜欢老爹对他开的“玩笑”。
凤来就是从那以后不再相信这个男人,这个遇到问题只会抹眼泪,一口一口往胃里灌酒的男人。她讨厌他每次喝完酒就躲在被子里哭,凤来既同情这个高中没毕业就死了爹的人,又同情自己这暗不见天日的命。
庆喜从小就是个蔫巴巴的孩子,整日地缠着母亲,就算是下地干活时他也要凤来抱着他,一刻也不得撒手。凤来早已打定主意,等庆喜再大一点,她就出去找事做,不能一直呆在这个永远灰蒙蒙的村子里。
(二)
三岁的庆喜长得瘦瘦小小,比起同龄的孩子也还要矮半个头。若是白天,一大清早堂哥便会把他叫醒,带着他去割草、抓青蛙、刨地瓜,他觉得时间过得无比的快,可到了晚上他就怎么也睡不着。他爬起来借着昏暗的灯光隔着厚厚的玻璃看凤来的照片,睡一会爬起来又看一遍,看完记住了又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的,他想要记住凤来的样子,他想要在梦中和凤来说会话。
有时候实在睡不着,他就会一直一直的哭,吵得村子里的狗也跟着汪汪的叫,奶奶怎么哄也没有用。奶奶告诉庆喜凤来这个周末就会回来,奶奶越是这么说庆喜哭得就越厉害。其实奶奶说的对,凤来的确这个周末就会回来,她不过是到山脚的镇上去帮人家几天忙,她也不过刚刚走了三天。
到了第四天,庆喜一大早跳下床,他站在凳子上拉开门闩,双手扶着门框,一只脚迈过有他半个身子高的门坎,另一只脚慢慢踮起来,身子弯下去,贴着门坎翻了过去,向前走几步,然后蹲下去,一只脚够着石梯,另一只脚顺势下去,才几米的路程累得他满头大汗。
他朝着大路跑去,小姑奶奶刚从茅房里出来就看见了庆喜,她笑嘻嘻地问道:
“庆儿,你这是去哪啊?”
庆喜一边跑一边说:“我要去找妈妈”。
这么一说可把小姑奶奶吓得七魂不见了六主,她连裤袋还没扎稳就跟着庆喜跑了出去,刚过池塘边就把庆喜给抓住了,庆喜哇哇乱叫,小姑奶奶哪里敢松手,就这样一边拽着他,一边赶紧叫人来。小家伙个头不大力气倒不小,好几次都险些脱手,这要是没被自己撞见,让小家伙跑了出去,那可怎么得了,小姑奶奶真是越想越后怕,看来孩子是离不开妈了。
商议一番后,奶奶还是决定带着孩子去找凤来,庆喜由小姑背着。
一路上庆喜高兴地说个不停,玉米叶子豁他的脖子他也不会嚷嚷,他觉得这些比他还要高出许多的玉米杆子都是他的敌人,它们阻挠他去见凤来,就算是看见叶子上的毛毛虫他也不怕,因为凤来告诉他,爱哭的小孩是最不招人喜欢的。
果真遇到凤来的时候,庆喜一滴眼泪也没掉,他也一句话没说,他不知道和凤来说什么。说很想她?说妈妈不要走?他知道说这些凤来一定会生气。
到的时候凤来在吃饭,她问庆喜肚子饿吗?庆喜不说话,凤来就舀一勺饭递到他嘴边,庆喜吃了满满的一大口——凤来递一勺过来,他就吃一口——饭吃完了,庆喜说:
“我要喝水”。
凤来又从保温壶里倒一杯水出来,用吃饭的勺子盛水,吹冷了递到庆喜的嘴边,庆喜一口一口地喝着水。水喝够了,凤来说:
“妈妈这个周末回家,你先跟着奶奶、小姑回去好不好?”庆喜嗯了一声。
于是趁着天还没黑,小姑背着庆喜回家了,那天晚上庆喜睡得很香,他梦到凤来用他最喜欢的猪肝油拌饭喂他,他说,妈妈,你也吃……
(三)
给张医生打了一年工,凤来渐渐对将来有了打算。凤来回到娘家,她爹正坐在门口的矮凳上,见凤来回来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从伙房的灶台上取出烟袋,从褂子的口袋里掏出一卷油纸,打开,拣出抽了半口的烟卷,右手将烟袋翻转过来,对着鞋底佟佟佟地嗑了三下,握着火钳掏出一个火星子,点燃——若有所思地嘬了一口。
凤来挨着坐下说:
“手脚还可以,打打针、输输液的也能做,想在镇上租门面做点事。”
老人沉默一会,说了一句:“去找找你舅爷,他现在还是县里的书记,兴许能帮你点——”
说完站起身从里屋的箱底翻出一个巴掌大的包裹,也不数,递给凤来,凤来接过,将包着的手帕打开,数数钱拿在了手里,手帕放回原处。
凤来说:“还得去一趟医院”,说完站起身便走,她爹也不留她。
凤来还是没有找舅爷,独自就在菜市口租了十来平米的门面。开业那天,男人的老领导也进来坐了一会,老领导架着厚厚的镜片,雪白的头发下面是一张皱纹密布的脸。凤来恰好想到诊所还没有名字,便请教老领导,老领导似乎早已备好,刷刷刷地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杏林诊所,老领导解释说出自一段典故,行医者终究是救死扶伤。这些凤来没有记住,她唯一记住的是老领导说她的男人是一个好人,说了两遍。
诊所开得并非一帆风顺,每个赶集日总有那么多人占住门口,围得水泄不通,一排排过去的门面老板们都敢怒不敢言。凤来也略有耳闻,这些摊位都是由葛腊的人“罩着”,连地税他们也敢替政府收了去,没人管。
凤来管它三七二十一,自家地盘还能让别人欺负了,上去就将摊位连人带货地掀了出去,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直骂到人家八辈祖宗才解气,那人怕是也甚少见这个阵势,她哪里还得了嘴。凤来蛮横泼辣的一面便传遍了四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也总有那背时的时候,以前的张医生找上门来,说是凤来手脚不干净,来收拾行李连带着把别人家的东西也拾了进去。其实不过是看凤来生意不错,想坏坏她的名声罢了。依凤来的性格她哪里肯依,自己不欺负别人就算了,哪里轮到别人在自家门前叫嚣,一场恶战自是免不了了。说着张医生就要动手,他一米五六的身高本就不出众,更别说是站在门坎下,但终究是成年的男人,一推便把凤来推得坐在了地上,半天没抬起头来,眼见着不对劲,他赶紧逃之夭夭。
这天凤来从医院出来恰巧和张医生撞了个正着,凤来憋住了劲,一脚把他踹在地上,拉开嗓门说:
“你说我偷你东西,行,你说你丢了什么,我依样给你赔,但今天你把老娘撞流产了,这笔帐你是不想算也要给我算清楚了,说——你要怎么赔我!”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乌压压地站出十来号的汉子,听到这,厉声问道:
“凤姐,要怎么处置这个畜生!您说句话的事。”
旁边的人也跟着起哄——打死他!打死他!从小就是村里孩子王的凤来也并不想刻意挑事,这个孩子纵然不流产,她也没想过要,只是被人这样指着鼻子的欺负实在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给他点颜色瞧瞧,怕是以后还要来点小动作。
凤来的大兄弟下井回来,看到这一幕,拨开人群就站在了凤来身边,一米八的大个子,黑沉着脸活像是黑煞君下凡,旁边渐渐的安静下来,他知道自己的姐姐什么性格,再这么闹下去不好看,顺手将张医生拎起来,对着凤来说:
“还怕他跑了不成——滚!”
张医生早已吓得脸色煞白,腿嗦嗦地抖个不停。凤来后来对着庆喜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一口一口的满是恨。
窗外下起了雪,不多久就将山头染白了,火车渐渐地停了下来,广播里传来——
亲爱的旅客,由于天气恶劣,火车预计达到水城的时间将会延迟三个小时,给您的旅途造成了不便,敬请谅解。
火车晚点,好吧,那就再让我把这个故事说下去。
(四)
庆喜终于能和凤来住在了一起,他们一家三口挤在医院分配的两间小房子里,这还是庆喜再大一点以后,最开始他们挤在一张大床上。不过那却是庆喜最快乐的时光,他每天晚上早早地爬上床,睡在凤来和爹中间,有时候热得喘不过气来他也不睡在边上,凤来问他,他张着小嘴说:
“妈妈,老鼠咬脚——妈妈,老鼠咬脚——”
只有四岁的庆喜不在乎床有多大,房子有多宽,他只在乎凤来会不会晚上睡觉的时候给他拉被子,冬天冷的时候会不会用输液的盐水瓶给他灌热水暖脚。可是凤来太忙了,她只能做到睡觉的时候给庆喜拉被子,天冷的时候灌热水给庆喜暖脚。
(五)
庆喜的爷爷用一辈子的乐善好施赢得了村里人的敬重,村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一段与老爷子相交的轶事。无论是赶着马车驮粮食送给穷老四一家,还是给鹞傻子家一背一背地背玉米都让庆喜的爹自豪了一辈子。每次庆喜的爹喝醉了,都能想出一段新的故事,到后来庆喜甚至怀疑是不是老爹将电视里的剧情也加入进了自己的记忆。庆喜不讨厌听爷爷的往事,可他讨厌这些往事是从老爹的口里说出,那个成天醉醺醺的酒鬼自吹自擂的口气让庆喜觉得自己的爹是一个失败的人,他想自己长大了绝不做酒鬼,酒鬼只会遭到大家的厌恶,不信任。
就是这个勤劳的老人,活着的时候盖了四间的瓦房,一个牲口棚,一个舂房,还给大儿子娶了一房老婆,盖了两间平房,他是全家八口人的顶梁柱。
可终究还是没有熬过那个冬天,疾病像是兵临城下的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夺去了他的生命,弥留之计他把庆喜的爹叫到床前,瞪大了眼睛说:
“小芬、小巧就算了, 但是你的两个兄弟还小,他们要是想读书,你就要供,你的大嫂刻薄自私,我也不去求她,我求求你,你一定要记住了!”
庆喜的爹伏在病床前含泪答应了,两年后凤来才嫁过来。
凤来在父亲的煤场称了两年的称,她见过那些靠力气赚钱的人有多么可怜,两块五背一吨。从洞口吹出来一阵阵阴凉凉的风就像死神的呼吸,让她直打寒颤。后来煤场出事,前一天还生龙活虎的杨小二就这样永远失去了一只腿让她彻底地对这一职业产生了绝望。
她将公公的话记在了心里——只要还有一天想读书,那想尽办法都要供!十多年以后,凤来无不幽怨地对着庆喜说:
“我这一辈子都在供读书人,将全部的资金都投在了教育上,可知识是什么我现在还是不明白”。
没人知道那些年凤来是怎么熬过来的,大家都艰难的生存着无暇旁顾他人。若干年后每当凤来对着庆喜回忆起往昔的总总遭遇时,庆喜总是一闪一闪地瞪着双眼,似有所悟地配合着凤来的呼吸声长吁短叹。
凤来拾一根干柴扔进火红火红的土灶里,干硬的声音在噌高的火焰里化为灰烬——
“那时你三叔还在镇上上初中,没有地方住,你爹找领导在职工宿舍里要了一张床,你三叔还没到晚上就哭着上来敲门,说是三毛躺在床上,一边吸着烟一边招呼你三叔要是不嫌挤就上来一起睡。真是可恶啊,都结婚两年了的孕妇就这么欺负一个小孩,我当时下去一把给她拉起来,他老公从楼上下来,还想对我动手,你爸爸站在旁边一个劲的劝,她老公就拉着你爸爸的手一个一个的绕圈子,我真是气啊,怎么有这么一个不中用的老公。第二天我就把你舅舅们叫来,你几个舅舅拎着铁棍在楼下一圈一圈的绕,边走边喊‘三毛,你给我下来——三毛,你给我下来——’。这两个瘾君子几个晚上没睡好觉,到了第三天,三毛笑眯眯地找我,说‘凤姐,我们年轻不懂事,您别往心里去’。我能怎么办,谁都知道我凶巴巴,可是遇到你爹这样的窝囊废,我不凶能行吗!”
再怎么艰难,凤来总算是把两个兄弟抚养成人,尽管不是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但一切还都在凤来的预料之中,至少两个兄弟没有下井,不用整天和死神打交道。
凤来完成了她的初步计划,她一直渴望的那么一个家渐渐有了雏形。她不用再像十年前那样一手操办全家的吃喝拉撒,也再没人愿意领她这份情,两个兄弟结了婚,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家,他们的女人也都会自己打理,谁也不愿凤来再对他们指手画脚——没人再会问她我们过年吃什么,下个月的伙食费还差一点。凤来应该高兴了,她不用再整天的忙忙碌碌,不用再想永远有那么多的嘴等着她挣钱。
漫长的生活负担让她变得神经敏感,让她变得喜怒无常,让她渐渐变成一个满腹牢骚的女人,她看不到未来,她一门心思的只想着过去的日子,她无法容忍被人忽视,无法面对这像飞一样的时光。
没人再记得她,也没人再想起往昔艰难的岁月是她独自担当,她不会被命运吓到,更不会对着命运哭泣,她只会哀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当听到婆婆,那个五十出头就死了男人,守了一辈子寡,眼睛都快要哭瞎的老人轻描淡写地说:
“小妹呀,你也不过就管了小的,别的你还做了什么。”
婆婆在埋怨她没有给她零花钱,没有让她过好日子。婆婆教过几年小学,家里一向是公公顶着,从来也没想过这钱是哪里来的,只是每次赶集看到凤来这坐满了人,便以为凤来挣下万贯家财,她觉得自己这么多年不幸的生活是凤来不理会的结果,是凤来的错。凤来习惯了将包袱背在身上,她除了在男人喝醉酒的时候发发怨气,她找不到更好的办法。那在往昔长久的日子里,有多少个夜晚她躺在鼾声大作的男人身边愁得睡不着觉,拆东墙补西墙的将货款压上一年半载,生意是还不错,可开销大啊,庆喜也不争气,一生病就发烧,一躺就是一个星期。婆婆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以致于她的后半生都生活在了这种自怨自艾的氛围当中。
我对着车玻璃哈了一口气,拉着衣袖擦出一个小小的窗口,透过窗口可以看到农地里堆着薄薄的一层雪,薄薄的,甚至人走过也留不下脚印,脚印模模糊糊,只有虚晃的影子在眼前作祟,凤来的前半生就像那虚晃的影子,不真切,脚印只有走过的人才知道。
(六)
凤来苦心经营着自己的三口之家,她太忙了,以至于无法将全部的身心放在庆喜身上,疏于管教的庆喜染上了很多恶习,凤来狂风肆虐的性格更是让庆喜无法接受。他整日厮混在街头巷尾,他不在乎凤来即时的言语责骂,他将这种责骂理解为不负责任的谩骂,就像所有成绩恶劣,品行不良的坏学生那样。他的一切在他看来合理的行为都会受到凤来的无端指责,他无数次的幻想离家出走,就像凤来年轻时候一样。
时间像是手电里射出的光,穿过草丛,穿过森林,穿过茫茫的大海,穿过每一个人的躯干,可时间不会留下轨迹,不会留下优美的弧线,甚至是贪心的人留下的点滴记忆也会慢慢消失,慢慢褪去,最后什么也不剩,什么也剩不下。
这年,庆喜长到二十岁,高大的身躯,冰冷的面庞很难想到他还是那个整天吵着“妈妈——妈妈”的小孩,他一门心思只想着自己,就像那些不合格的诗人;他厌倦了凤来无休无止的抱怨生活,他要有自己的人生,凤来在他的眼里也和老爹一样,成为了一个失败的人;他讨厌听到凤来说的每一句话,这些陈词滥调他听了不知有多少;。凤来的欢喜,凤来的哀怨,凤来的不满,凤来的咒骂都和过去有关,他无法理解这样一个沉浸在过去的中年妇女,他甚至残忍的对凤来说:
“日子要想前看,过去的就过去吧……”
这个成熟的近乎有些冷漠的口气实在是有些似曾相识,凤来忘了在哪里听到过,也许自己年轻的时候也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她还觉得人生是如此漫长,总有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候。
可在她人近中年时,她越发觉得不安起来,日子就这么一年一年的过去,她除了像过去那样没日没夜的挣钱挣钱,她不知道还要做什么。
似乎总有那么一股力量在后面推着她,让她完成一个又一个的目标,她还来不及思考的时候就已经站在了这——该是终点休息站了,现在她走不动了,她想停下来休息一会,可休息也不行,一停下来她就心烦意乱,一停下来她就开始怨恨自己,她不知道该是这样生活好,还是那样生活好,她也没有选择,她只能想起年轻时候段瞎子给她算的一卦——
你这辈子是劳苦命。
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这都是命!
她唯一可以抓住的就是庆喜,这个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她爱他爱得近乎专制,她不允许别人夺走她,不允许有另外一个人在他的心里比凤来更重要,她恶狠狠地咒骂每一个和庆喜有接触的女生。那个从小依赖她,吃她的剩饭,去哪都要带着的庆喜去了呢?她常常这样想。
可庆喜呢,他可不在乎这些东西,从小他就不需要宽宽的房子、大大的床,她要的只是凤来的爱,她要凤来整天守着他,哪也不能去。凤来没有时间她做不到,她能做的仅仅是无休无止的责骂,这些不是庆喜需要的东西,庆喜也不再需要什么。他只想走,那时他身单力薄,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充满了力量,他觉得自己徒步旅行全世界都没有问题,他的心早已不在凤来身上,凤来每一次的小心小机他都心知肚明,他知道这个女人不希望他走,她要自私的把他留在身边。
(七)
村子里每天都在死人,那些上了年纪的,疾病缠身的每天都在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世界,每年都是这样,天寒地冻的日子里阎王爷总是要勾去几个魂。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庆喜的爹连续吐了三天之后气若游丝地躺在病床上,凤来想起了自己公公死的时候,不同的是公公是一个受人敬仰的人,而他的男人——庆喜的爹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酒鬼,连死都是因为酒精过度,可又有什么不一样呢,死不就是死了吗?
医生下了病危通知,如果不接受治疗很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手术只有一半的把握,做了一辈子医生的凤来自然明白,即使只有十分之三的机会也要试一试。可去哪里找钱呢?尽管男人的单位可以报销,也得先垫钱进去吧。凤来想起几年前听别人谈起过,好像可以先找单位的领导预支一部分出来,这是她唯一可以想到的办法,她和男人商量着,那个将庆喜的爷爷挂在嘴上挂了一辈子的男人,决定要向老人家看齐,坚决不去麻烦领导。
凤来一屁股坐在了病床上,就像当年被张医生推了一把那样,久久抬不起头来,也许这才是真实的她,活了一辈子,一辈子也没有抬起头来过,那个凶狠蛮横的凤来其实不是凤来,只不过是保护凤来的影子罢了,而这个抬不起头来的凤来才是凤来,才是凤来生活中的常态。
凤来的房子呢?那个她花了一生的心血,眼见着就要完型的房子呢?庆喜永远不能明白房子对于凤来意味着什么,他仅仅会在凤来问他“为什么我总是没有家的感觉呢?”的时候满含快意的报复着说:
“你居然问你的儿子你没有家,这个该是我来问吧”。
凤来坐在病床上,头越来越低,她把头佝得比地面还要低,低的自己都看不见了自己,接着她小声地啜泣开来,像蚊子,她连哭都不敢大声哭,连咸涩的眼泪她都要克制着慢慢划过脸庞,庆喜那句“不行还可以卖房子”刺破了她最后一道防线,她那仅存的安全感也将随着房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房子没有卖,庆喜的爹病也没有好,医生说这是慢性病,将会陪他度过余生。
庆喜走了,凤来没有留他,也许她忽然想通了,也许她认命了。
火车渐渐得慢了下来,到站了,我的故事也讲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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