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满茅草的那座坟茔
安家岭长满茅草的那座坟茔,是付玉才早年记忆中最为深刻的一件事情。他知道,那里长眠着未曾见过面的爷爷,在爷爷的坟茔上,生长着一种叫茅草的野生植物。每次跟着父亲去给爷爷上坟,他们都把这些茅草拔掉。然而,茅草的生命力极强,不仅没有减少,反而一年年愈加增多,以至于爬满了爷爷的整个坟茔。
爷爷的故事,是奶奶多次讲给他听的。当他开始懂事,便在奶奶的怀抱里,缠着奶奶讲故事。奶奶一次次地重复着他跟爷爷的那些往事,一次次讲述着爷爷的英雄壮举,爷爷的故事,也就铭刻在付玉才幼小的心灵里。
付玉才的奶奶出生在邻村的一户姓钟的富裕人家,她的娘家家道殷实,是当地有名的大户,奶奶也就属于大家闺秀。她虽说被裹了双足,然而却没有束缚住她的思想。当时她家里办着学堂,奶奶就在学堂里读书识字,几年后,成了识文解字的女秀才。奶奶喜好读书,追求进步,她尤其喜欢读文学书籍,常被书中的人物所吸引,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她读过的书,都能复述下来书中主要人物和主要故事情节,像《石头记》《响马传》《新儿女英雄传》《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等,都是她的最爱。在付玉才刚刚记事的时候,奶奶领着他去地里挖野菜,他就依附在奶奶身边,听奶奶讲《西游记》里的师徒如何降妖除魔,如何化解九九八十一难;一部《响马传》奶奶给讲活了。小小的付玉才也听迷了。书中那些英雄人物,一个个活灵活现地走到了他的眼前,他很希望自己成为那样的英雄,他也很希望自己长大了也能写出那样好听的故事。也许,奶奶的识文断字,奶奶讲故事的能力给了他莫大的吸引力,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文学的种子。后来长大了他才明白,这棵种子,奶奶是无心抛到了她深耕细作的肥沃土壤里。听多了,付玉才就不满足于书中的这些故事,而是缠磨着奶奶讲她或是爷爷的故事。对宝贝孙子的这一要求,奶奶当然不会拒绝,她也有了倾诉的对象。爷爷与奶奶的故事,就这样走进了付玉才的世界。
付玉才爷爷是村里的保长,长得高大帅气,酷爱京剧。那时候没有别的娱乐,听戏成了乡亲们唯一的精神享受。每当收完秋进入了冬季,农活不忙了,爷爷就组织起村里的戏友,到各村巡回演出。爷爷唱的是小生,装扮起来,真的是俊美飘逸,一开口字正腔圆,演什么像什么,爷爷的戏班子走到哪里,左邻右村的男女老少便追随到哪里,特别是大闺女小媳妇,一个个争先恐后挤到前排,为的是近距离目睹爷爷的容貌。有文化又颇具现代女性的奶奶也是爷爷的追随对象,每次看爷爷演戏,都是到了入迷的程度。奶奶十六岁那年,爷爷去她们村演出,又被村里派到她家里吃饭,这就促成了一桩美好姻缘。看着奶奶喜欢爷爷,在爷爷身边问这问那,奶奶的父母也喜欢爷爷的人品和才华,就把女儿许配给了爷爷。爷爷娶了奶奶,夫妻恩爱,日子美满。想不到在付玉才父亲十岁那年,日本鬼子进了中原,那晚一队鬼子的小分队住扎在爷爷家里。爷爷知道这些人不好惹,就好酒好肉伺候他们。吃饭的当儿,爷爷听翻译官说,这些鬼子夜里要去汶河南偷袭八路军的一个小队。爷爷一听心里着急,就趁鬼子睡着了,跑去给八路军送信。八路军安全转移了,小鬼子扑了个空。来回四十多里,爷爷翻山越岭,涉水渡河,一路疾跑,把肺都窜炸了。临死的那天,他唱着空城计,沙哑的嗓音,响彻在整个村子上空,村里人无不心酸落泪……
每当奶奶回忆起这些事情的时候,脸上都充满了对爷爷的敬意。那年奶奶才二十八岁,终生没有改嫁,甘愿用一生的清贫与寂寞,为爷爷守着这个家。奶奶说付玉才长得很像他爷爷,有爷爷的神态,有爷爷的气质。那年新中国发生了一件可圈可点的大事,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震惊了全世界,有文化的奶奶就给付玉才起了个小名叫国安。
长期受奶奶的熏陶,有着爷爷的基因,付玉才的骨子里便滋生出了文艺的细胞。上小学的时候,他翻遍了所有的小人书,为了能买到新的小人书,他搜集借阅了很多小人书,出租给想看的同学挣点出祖费,赞下钱再去买书。上了高中,受到当时也是刚大学毕业就教他们数学的刘永平老师的赏识,让他出黑板报。那时他们三班的黑板报办得最好,付玉才自己编辑的“美的花絮”,把班里学校的好人好事,学习心得,还用日记一样的形式,把发生在高中各班级里宿舍的故事连续报道了出来。他还有幸做了学校的图书整理员,他拿着图书室里的钥匙,可以自由地出入图书室。三年高中生涯,他在图书室里利用课余时间,看完了很多古今中外的名著。那时候的付玉才,春风得意,意气风发,雄心勃勃,开始学着写作,投了两篇稿子居然获得了成功。
把奶奶讲的故事写成小说,是付玉才走向文学路的开端。那长满茅草的坟茔,很多年占据着他的心扉,在梦里见到了从未见过面的爷爷,爷爷期待着他把故事传承下去。他想爷爷的故事,是世间少有的,是能够打动读者的。在静心构思后,奶奶讲的故事变成了他的故事,他用文字为奶奶的故事做了最好的注脚。爷爷坟茔上的茅草,更加旺盛地生长着,覆盖了整座坟茔。付玉才觉得,爷爷好像一种永远不过劲的肥料,用他的热血和躯体,供养着这些带有灵性的茅草,春天发芽,夏天猛长,秋后在风中发出瑟瑟鸣响,即使是到了冬天,落叶的茅草也会挺着坚硬的骨骼,迎接着寒风雨与飞雪的挑战。付玉才多次站在爷爷的坟茔前,默默地注视着坟茔上的每一株茅草,苦思冥想着爷爷的模样。恍惚中,他觉得这些枯萎的茅草,似乎有了灵性的东西,在呼呼的北风中,发出琴瑟般的鸣响。当他从坟茔上捧起一抔黄土,立时闻到了爷爷身上的气味儿,那是一种民族的骨气特有的气味儿,那是爷爷用鲜血和生命凝聚而成的气味儿。付玉才无法排除这种气味儿。相反,爷爷的这种气味儿,像是给他注入了强心剂,他要复原当年爷爷为八路军报信的场景,那是奶奶一次次向他复述过的场景,爷爷在坎坷不平的小道上跑步前行,一个壮小伙子窜炸了肺,没有信念的力量,很难让人相信。然而这确实真实的,爷爷用口吐鲜血命归黄泉来证明这是真实的。付玉才宁可相信这是千真万确的真实事儿,因为茅草地下埋着爷爷年轻生命的骨骼,也许肉体已经化为灰烬,但爷爷的灵魂却在日夜升腾,旺长得茅草就是得了爷爷的营养,才有了顽强旺盛的的生命力。
付玉才用了几天的时间,爷爷的故事终于用文字表达出来,于是有了他的第一个短篇小说《安家岭的茅草》。安家岭就是爷爷居住的地方,茅草就是为爷爷遮风挡雨的,就是守护着爷爷英灵的。《安家岭的茅草》很快就被《文学青年》杂志发表。
《安家岭的茅草》是一个短篇小说,故事大体是这样的:在划分成分的年代,我家被村里别有用心的一个医生使了坏,他污蔑陷害我的父亲,说爷爷是伪保长,工作组不明真相,把我们家化成了地主成分。为此,奶奶找到了县里的高县长,当年高县长是八路军汶河支队的政委,我爷爷明里当保长暗中给共产党做通讯员,高政委是知道的,也是我爷爷的直接领导人。当年的高政委现在的高县长见到了我奶奶非常高兴,就留我奶奶在县里吃饭。奶奶本来是不愿求人的,她也知道当年的高政委转业到了地方干了县里的县长,为了不给领导添麻烦,就没有找过他。高县长说那年他们的部队接到上级通知开拔去了大别山,就和我爷爷失去了联系。奶奶向高县长述说了爷爷当年为了给八路送信,窜出了肺病,不久就死了,死后埋到了村南的安家岭上。我爷爷死后我奶奶就领着我年幼的父亲和姑姑去了她娘家躲避战乱,以后家产也被娘家后人占去了。高县长知道了我们家的遭遇后,直接开车把我奶奶送到了村里,召集乡里还有村干部,还原了事情的真相,为我们家平了反,把地主的帽子摘了,重新化了成分,并去安家岭拜祭了我的爷爷。人们看到安家岭爷爷的坟茔上长满了茅草,都惊叹于疯长的茅草,有着生命的顽强,如同爷爷的英灵一样,生生不息。
不久,付玉才又在《文学青年》发表了散文《荷塘新月》。讲的是他村东面有个烂泥塘,常年乱草丛生,污物熏人。高中毕业的候生,主动承包了这个让村里人头疼的烂泥塘。他奋斗了两年,把烂泥塘变成了绿油油的莲藕池,连天的荷叶,蛙声一片,池塘里还有游来游去的鸟儿,上下点水的蜻蜓。晚上明月像碎银子一样撒满了整个荷塘,静谧,幽香,偶尔有蛙声唱合……
在文学上轻而易举的成功,让付玉才自满起来。以后的日子里,他开始心浮气躁,梦想也远大,认为自己有很多的本事,总想着写一部世界名著,可是由于社会实践少,没有生活阅历,写了一段时间都半路夭折了。后来到了一个社办工厂上班,文学梦一直没有中断。他组织了一个文学社,将周围的文学爱好者组织了起来,创办了文艺刊物,口号是“团结文学青年,共同书写时代未来”。付玉才借了油印机,自己审阅稿件,自己刻钢板。刊物只办了两期,由于条件实在是太有限了,就停办了。后来他开过饭店,打过工,干过个体,吃尽了酸甜苦辣,但是心中的文学梦一直没有破灭过。他知道自己还需要掌握很多知识,便沉下心来,读书思考人生的价值,思考人活着的意义。这个时候,他的心又开始不安分,写一部名著的想法再一次从心里划过,苦思冥想,构思了一些故事,开始写长篇小说《丢魂记》。然而,生活的阅历和文学的素养还不足以驾驭写长篇小说的能力,写了一部分的《丢魂记》没有很大的进展,也不知道这部《丢魂记》的命运如何。
《丢魂记》以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写了一个从活泼可爱,变得沉默寡言的人的命运。主人公经历了丢魂、叫魂、回归精神几个阶段。付玉才的设想是,反应当代人们失去的精神,贪欲丢了灵魂,急需传统文化回归,让人们的世界重新回归到天人合一的轨道上来。想法很好,但写起来颇有难度。付玉才归结自己文化修养不够,年龄越大越感觉到自己的迟钝,越自惭形秽,更加变得少言寡语,封闭自己且喜欢孤独。实际上,在他的内心里,仍然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不时地在撞击他的心扉,他的脑子里仿佛有火山,没有找到突发口,岩浆在翻腾在燃烧在奔涌。这样的心境有时很让他痛苦,总想找个发泄的方式。
文学是很神圣的一项事业,吸引着像付玉才这样无数的追梦人;文学有时又是很奇怪的一个东西,很多时候是在折磨着走进这条道里的文学痴情者。在人生的各种梦中,文学梦可算是一个最长的梦,它会让你做一辈子痴心妄想的梦却不会醒来,它会折磨得你体无完肤,它会让你的精神恍惚,弄得你晕头转向。付玉才再一次迷失了方向,望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发呆,他的文学之路进入了死胡同。他对自己进行审视,不断拷问着自己的灵魂。那年他高中还差一个星期就毕业了,由于姊们多,家庭条件不好,他就放弃了高考。恰好这个时候乡里一个维修厂要招一批工人,他就报名应招。两年后,母亲因为操劳过度,双目失明。那时,两个姐姐已经嫁人,哥嫂分家另过,他们的日子都过得紧紧巴巴,更无暇照顾他们娘几个。他还有个弟弟正上初中,需要花钱供读。二哥二十七八了没有对象,无奈去了陕西谋生,家里的光景如同烂包一样。付玉才本来一面在厂里上班,一面复习准备高考,可是现实让他放弃了求学的路子,只好边上班边帮家人种责任田,做家务,有空还要去帮人家修修自行车赚点外快,去工地搬砖拉过木头挣点零花。即使这样,付玉才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就看书,记点日记,还给县广播站写点通讯报道。后来结婚了,有了孩子,生活的压力更大了。他试图想通过写文章成名成家,把日子过得富裕一点,改善一下家里的生活,可是投了很多稿子,都如泥牛入海无消息。他苦恼着,彷徨着,有时甚至怀疑自己的选择,从此搁笔不再写了,但在骨子里内心里却难以割舍文学梦。事业要打拼,要养家糊口。他听从了好多朋友的劝告,文学不能当饭吃。于是乎,他把注意力集中在经营家庭上,一次次压抑着心中那颗不安分的躁动。他并不是想远离文学,他是觉得自己的文学梦想已经破灭。一颗心开始沉寂,开始落寞,文学园地开始荒废。这对有着远大文学抱负的付玉才来说,无异于精神上背着一副沉重的枷锁,很多时候就像他写的《丢魂记》一样,精神世界里失去了自我。那几年,他曾给县里广播站写过通讯报道,挣了二十多块钱,装在口袋里舍不得花。有一天出完了粪,哪里也找不到了这二十块钱。父亲听说后,问他去过哪里,他说出完粪后去红河镇上走了一趟,也许丢了。父亲二话没说,打着手灯就走了。不一会儿,父亲拿着二十块钱来了,他对付玉才说在路上找到了,还捡拾到了一块宝石花手表,站在那里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失主就回来了。付玉才当时很高兴,说该当不破财还发财了。可是到了第三天,他去猪圈里方便,看到猪嘴上有一张十元钱,在下栏池子里还有一张。付玉才这才恍然大悟,父亲那晚给他的二十元钱不是找回来的,是父亲自己的。父亲是怕他难过上火,就撒了个善意的谎言。后来听母亲说,手表是父亲卖了一只小羊花三十元钱买的。慈爱的父亲,为了他的脸面,真的是用心良苦,付玉才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他深深地谴责自己,如果再这样下去,精神不是恍惚而是会崩溃,他要立即振作起来,打起精神,活出自我。正在这时,他无意中参加了一个朋友组织的文学聚会,看到四十多位文学爱好者,满腔热情地在文学道路上追梦,他们饱满激情和盎然向上的精神,让付玉才的心灵受到极大震惊!那些日子,他荒芜了的心田开始复苏,安家岭爷爷坟茔上的茅草,再一次向他展示着旺盛而顽强的生命力,他再次站到爷爷的坟茔前,似乎爷爷那双期待的目光在深情地注视着他。五十多岁的汉子,无法按奈住心情的激动,趴在爷爷的坟茔上,痛哭了起来。
重温旧梦,返回文学的殿堂,让自己的心灵回归,是付玉才痛定思痛后发出的强烈心声。他不再浑浑噩噩,他要让那些尘封已久的故事,在文字间灵动起来,他要让自己活得有价值,人生要有意义。他开始阅读,开始阅读后的书评。他做好了文学创作的准备,与当年雄心勃勃截然不同的是,他经过了生命的洗礼与沉淀,经过了岁月的锻打,无论是人生的阅历,还是文学的素养,都有了一个质的飞跃。他读《围炉夜话》,写出了大量的读后感,这些看起来不长的评论,却是他凝重思索的结果。他正在酝酿创作的思路,以求已成。
安家岭的茅草依然茂密旺盛;茅草地下的爷爷依然灵魂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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