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妹妹,把这些药吃了,身体快点好起来,这粒红的药丸是补血的,这粒白的是止痛的,这粒……爷爷将一粒粒药喂进奶奶嘴里,把水递到嘴边,待她喝下,用那双粗糙的手轻抚她的背。我从未见过亲昵地叫奶奶“妹妹”的爷爷,真的跟哄小孩似的,从未见过如此温柔的他,脾气好到让急性子的我难以置信的程度。
以前觉得爷爷不会哄人,是典型的传统直男,当下可能也是出于无奈吧。下一秒,他牵起奶奶的双手扶她上厕所,边走边说:“来,哥哥牵着妹妹走,恩恩爱爱到白头。我俩好像在跳交际舞不是?”
“烦死了,给我闭嘴。”奶奶不吃这套, 嗔怪道。
修好电视的那个晚上,爷爷在房间大声叫着“妹妹”,我连忙赶过去,看见奶奶拼命拉扯着爷爷的衣服,痛苦地呻吟着。
爷爷说奶奶的手露在被子外面,他就把她的被子往上拉点,没想到奶奶眼睛一睁开就死命拉着爷爷的衣服,嘴里念叨着他要掐死自己。
看上去虚弱无力的奶奶,彼刻力气大得不得了,爷爷怎么挣也挣不脱。
“奶奶,你清醒点!”我试图掰开奶奶的手。
她紧紧抓住爷爷的衣服不放,躺在床上,像个撒泼打滚没有糖吃的小孩。
“菲菲——”她叫着我家狗的名字,“你要救我啊!我救了你,你也要救我啊,菲菲……”她神智不清,胡言乱语道:“现在你是家里最大啊……菲菲……”
我问爷爷之前奶奶是否有过这种情况,他无奈地摊手,说:“有是有,从来没像这次这么严重过。”
“你快点来救我呀……”奶奶紧闭着眼,兀自说,“菲菲!你怎么这样……”
“你看菲菲不就在这吗?你看!”爷爷随意指着某一方向说。
紧攥着爷爷衣服的奶奶,开始对爷爷发起进一步攻击,她开始掐爷爷胳膊,嘴里骂着“畜生”,还干哭着。
“你清醒点好伐?”爷爷快要招架不住。
“清醒啥?我不清醒吗?”
我问:“那菲菲在哪?你说说。”
“菲菲是我一手养大的狗啊……”奶奶说。
“你好好吃饭,别踢被子,现在身子是冷是热啊?”爷爷看着仍旧在向菲菲求救的奶奶直叹气。奶奶的母亲有老年痴呆症,现在奶奶不光癌症,而是几种病合并在一块儿发作。
“我照顾你到现在,你还要对我又抓又打又掐,罪过伐?”爷爷说着,就遭奶奶直接一拳,惊得我大跌眼镜——她是真敢打啊!
我拉着爷爷衣袖,想让他逃离这里,可他逃不脱奶奶的手掌心,待会还要在她枕边睡觉呢。
“实足罪恶的人总归有,表面上陪着你……”奶奶闭着眼睛说。
“实际上在害你是伐?打他,你打他。”爷爷说。我看见爷爷这么可怜的模样,又无奈又好笑。
说是迟那是快,奶奶火速出击,又送出一拳,我立刻问:“要不要紧?看样子奶奶力气还有挺多啊!”
爷爷把这归结于脑子神经的问题。我宽慰奶奶说,爷爷是最希望她好的,怎么可能害她呢,奶奶丝毫听不进去,指责我俩欺负她。她除了说的话不切实际,倒是能够正常应答,就像梦游的人一样。
当她用上海话骂我“小东西”时,爷爷终于发火了,“怎么骂人呢?你看看清楚!这是你平日里最宝贝的孙女!”
奶奶欲咬爷爷,我拉着他往后退。
这么一番折腾过后,我真担心爷爷。照顾患癌的奶奶本来就很累了,现在还要挤出多余的精力跟她纠缠。
记忆是怎样遗失的?我们和至亲又是如何在记忆迷宫中走散的?
有次我吃着饭,坐在对面的爸爸说最近记忆力衰退得十分厉害,想说的话过个一两分钟就忘了。
“如果有一天,我把你忘记了怎么办?”
我正嚼着饭,霎时极想哭,边流泪边把饭咽下。曾经顶天立地的爸爸和大病后的爸爸,天差地别。
爸爸又说自己两种癌症叠加,最多活不过10年,现在感觉气力全无,走起路来昏昏沉沉,非常虚弱,说完尝试握了握拳。那时他一只眼皮有些浮肿,另一只单眼皮内双好几层。
从爸爸查出癌症以来,我就开始隐隐有种不安感与危机感。我努力将多余的情感从他身上抽离,努力让自己更加独立,努力武装最外层的盔甲,反复熨烫抚平内心的伤痛。
“你觉得这一生,过得怎么样?”我问。
他继续用无边无际的讲话思路漫漫而谈,听到最后,可能是我木讷,也没听他给出答案来。
等了好多天,终于能送奶奶去殡仪馆了。
我披麻戴孝,怀抱她的遗照,一下车就赶往业务大厅,只见门口排了一条长龙。
“棺材运来了吗?直接去门口跟那个人说。”一位爷叔好心提醒。
我立刻走向门口,玻璃门被栓锁拴着,等大厅里的人从另一门口出去后,这扇门才打开放人进去。
丧事一条龙的服务人员停好车来到我身边,跟守在门口的工作人员攀谈起来。谈话间才知道,排长队的那些人是预约第二天火化的,当地人现在预约当地殡仪馆时间紧张,市里赶来的还有外地的更甚。火化要烧到晚上,非当地的晚上8点赶来烧的大有人在。业务大厅里据说也有点混乱,一些新人正在被带着熟悉业务操作。
我们进去后,工作人员说普通炉烧的人太多了,现在只剩豪华炉。旁边一条龙的服务人员 问快不快,只要快就行了。对方答,快倒是不见得有多快,反正今天要火化的只能用豪华炉了。
付完钱,我们去告别厅围着奶奶的棺材转三圈,爷爷花了400块请人吹了两三分钟的唢呐来伴奏。
这一年终于结束了。
元旦这天大清早,“舅妈奶奶” 来整理奶奶采的百来斤的棉花,方便日后打成棉被。当初奶奶主要是为我以后嫁人作准备,不看不知道,真的囤了好几大袋棉花呀。
在水果店,我特地瞟了眼樱桃的价格,爸爸生前说过想吃,那时一斤要一百多块,现在还是很贵,一斤六十多块钱。
大街上人不算多,有人说阳的才出来晃荡,阴的在家里不敢出门。有这样一位奶奶,她在奶奶卧床期间一直来探望,但现在她家门紧闭不敢出来,每天下楼做个饭,喂个鸡,在楼下待两小时左右,就立刻上楼在床上窝着。儿子一家住在市区,有心脏病的她害怕自己阳了之后没人照顾,所以一直待在自家楼上。
新闻说免费核酸1月8日起没有了,我立即联系了牙医预约就诊时间。村委会的核酸检测服务断了一周了,只能去社区医院做核酸,好在现在统一做单管了。
去医院的路上,我看到熟悉的麻布服,头上蒙着白布的老人被身旁的女子搀扶,对站在她面前的男子双手捧着的骨灰盒痛哭流涕,嘴里念念有词。
到达社区医院核酸点,人一下多了起来,这长队我从没在这儿碰到过,都过垃圾回收站了。这天还下着小雨,真是冻人。以前人们打招呼,会问:“吃了没?吃了什么?”现在人们打招呼,则问:“阳过没?阳了几天?”
回到家,我看到垃圾桶里有奶奶的半口假牙。奶奶的牙槽浅,做了好多次假牙,吃起饭来总不利索,牙肉动不动就发炎。
最后,她终于用上了称心的假牙,本应可以尽情吃饭了,却再也不能戴了,爷爷也没有办法把它装进冰冷的奶奶嘴里。那副假牙静静躺在新套上的垃圾袋里,可惜更让人叹息。
爷爷说,奶奶还未放进棺材之前,平时一直畏畏缩缩地窝在家里柴火间的狗狗西西常待在她脚边。
西西真有灵性,我和爷爷出门时,它总会跟着我们出来,有时候想它是不是太闷了,也想出来逛逛?那天,我上公交车时,回眸发现西西就在车下盯着我,原来它是专门来送我的。
西西有些挑食,近段时间我们家伙食也不佳,加之常常被菲菲和菲菲崽子欺负,亲戚们见了都说它骨瘦如柴。
但是它的眼睛,说不出的灵气,它和菲菲在我们家生活了少说六七年吧?菲菲带些小心思,很会撒娇,尤其在我面前,只有我可以摸到它,它可能要比西西更懂人心,更提防人类。西西则有点安静内向,没有菲菲那么会讨好我,有时感觉病恹恹的,跟我们出去时,好怕它一不小心被马路上的车辆撞死。
菲菲跟西西同一屋檐下生活,不免发生冲突,菲菲总居于强势。我出了家门往北走,会经过一户人家,里面的狗一开始常常出来叫,凶得很,这时候菲菲和西西一齐冲在我前面,提前跟那户人家的狗“打好招呼”,或者说“先发制敌”。
与人接触多、交流多的狗,往往越有灵性。奶奶和爸爸从前喂它们,都会跟它们说说话,有眼神和肢体接触。
“西西一定是知道奶奶走了。”我有点哽咽地对爷爷说。它现在又窝回柴火间,但感觉却比以前更沉默。
奶奶火化那天,我找它,它凝视着我,我们从没对视过这么久的时间,几十秒肯定有的。西西就那么看着我,让我一时有点语塞。
西西好像在问:“她走了,对吗?”
失去奶奶的那天晚上,我跟“舅妈奶奶”在西面小屋折锡箔,西西走过来窝在旁边。“舅妈奶奶”想把它赶出门,当时我就说,它平时胆子小,现在过来一定是为了陪奶奶。
爷爷开电瓶车去银行,西西也一路跟过去。进入银行后被工作人员阻挡,让它出去,西西就一直站在爷爷车旁,像等大人办完事的孩子,只是不会说人话,随后又跟着爷爷回来。
我之前也在马路上看到一些狗狗紧追着开电瓶车的主人,当时感觉有点闹腾淘气,现在觉得可能只是出于“爱你爱你”。我不知道这对西西意味着什么,可能它也怕失去,所以才珍惜每一次别离,对它来说,就是别离。无法拥抱,又想抓住,于是紧紧追逐,身后延伸归途。想见你,不想离开你,但你知道的,我总会在家等你。
一些人遗失的记忆,又被谁拾了起来,藏进心里。
2023年1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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