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馋,所以喜欢读汪曾祺、梁实秋、蔡澜。
汪曾祺的文章干净洗练、神魄内敛,是我最爱的,尤其是他关于吃的文章,更是佐餐解馋的无上妙品。
喝白粥时,喜欢看他吃臭苋菜杆的那一段——
苋菜长老了,主茎可粗如拇指,高三四尺,截成二寸许小段,入臭坛。臭熟后,外皮是硬的,里面的芯成果冻状。噙住一头,一吸,芯肉即入口中。
随着他那一吸,我口中竟然也生出许多滋味来,很有大快朵颐的满足。
每次到永安里的山茶吃饭,总想点他们家的汽锅鸡。我原本是害怕吃鸡肉的,但唯独汽锅鸡,我总要喝一碗汤。原因无他,向往汪曾祺的“培养正气”。
后来读了梁实秋的《雅舍谈吃》,喜欢他一下火车不回家,先去点三碗爆肚,油爆、盐爆、水爆各一份。那种年轻的饥饿和纯粹的快乐,也让我想起自己童年路过火车站地道口边上那个夹肉馍铺时的感觉。
更喜欢他母亲熬白粥的那段:
母亲若是亲自熬一小薄铫儿的粥,分半碗给我吃,我甘之如饴。薄铫儿即是有柄有盖的小砂锅,最多能煮两小碗粥,在小白炉子的火口边上煮。不用剩饭煮,用生米淘净慢煨。水一次加足,不半途添水。始终不加搅和,任它翻滚。这样煮出来的粥,黏和,烂,而颗颗米粒是完整的,香。再佐以笋尖火腿糟豆腐之类,其味甚佳。
每每读到这里,总是口舌生津,想暖暖喝一碗白粥。
后来读池莉的《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翻来覆去十几遍,不为别的,就是喜欢猫子给准老丈人做四菜一汤的那节,那种市井的烟火气和人情的况味让我迷恋。
再读蔡澜的香港大排档,读陈晓卿和父亲喝的羊汤,读一碗荞麦面,孤独的美食家……读得有滋有味,心满意足,也知道他们说什么。
今天,在北上的火车上饿了,于是又翻起他们。看着看着,不由得想起自己吃过的一道菜。
大约25年前的一个冬夜,天气挺冷。我照例放学回到姥姥家。推门就见黑漆铁皮炉子里炭火熏熏,火上架着个小小的黑色粗陶砂锅,白气丝丝团团从锅盖边上挤出来。提鼻子一闻,喷香。
那时姥爷已经开始卧床了,精神并不太好,但见了我就催我赶紧吃饭,急着让我把砂锅打开。
锅里竟然是炖牛肉。上了酱色的牛肉切成指肚大小,在沸腾的汤里微微晃动。
我迫不及待放一块在嘴里,被烫得舌头乱跳,但我却还是舍不得把它吐出来。因为太好吃了。
包裹牛肉的汤汁浓稠如蚝油,咸鲜饱满,带着些微的辣,很醒口,味蕾一下便被打开了。然后牛肉的本味就在口腔里漫散开来。
牙齿轻嚼,肉的口感软,不塞牙却还有嚼劲。后来我知道,这是长时间小火慢炖才能达致的境界。
但这还不是最精彩的。
姥姥把油滋滋的葱花发面烙饼切成几角端了上来,让我泡在炖肉里。这下不得了,松软的发面烙饼很快便吸足了肉汁,变成了独属于我的人间绝味。
三张饼一锅肉被我吃个精光。
这锅牛肉为什么这么香?后来我知道,那是姥爷亲手调味、姥姥操刀完成的。从中午一直炖到晚上,在我放学回家时,火候恰到最妙。饼也是姥姥掐着我的放学时间烙成的。
精心匠做,只为我,怎能不让我觉得美味?
但这样的绝味体验,我也许终其一生也只有那一次了。
那之后不久,姥爷便又频繁住院,人被病活活耗干。而姥姥在前几天,在姥爷去后二十年之后,也离开了。
人啊,终是留不住。没办法。
但尽管我已经用“生老病死,人生自然”说服自己接受这场别离,但在这个颠簸的夜里我还是想你们了。
就像汪曾祺想念他故乡的雪,就像梁实秋想念他北京的馆子,就像蔡澜想念他的大排档……越是不再,越是难舍。
既然留不住,那就别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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