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外公走的第5天。
从c地到w地,一家人又重新聚集。
收拾老房子,成堆的旧物。铺满尘灰的货品里参杂着陈年的垃圾。这其中还有无数外婆当年所购的药物神罐。一个下午来回十几趟,竟然才丢掉三分之一。
累得大汗淋漓,和妹妹靠在床边休息,我问妹妹;这些天发生的一切,你有没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怎么没有?我现在还在觉得。老爹还在家里等着我回家,我回去了就见得到了。妹妹平静的回答。
第五天了,似乎很多人终于开始适应以平静的姿态面对当下。或许这样可以把一切的心潮涌动藏匿的一干二净。成年人的内心总是柔软而坚韧。
客厅的书柜里堆放着老爹的工作笔记。泛黄的纸张上密密麻麻抄录了法律条文。我想起以前问过老爹;
我以后学法怎样?
学法记得东西有很多的。
很多,那岂不是背不下来?
那你就还是别学了罢。
我们家,我妈,二姨,包括小舅都是极感性之人,他似乎也看得出来我的漫不经心。那个年代的人,工作还是令人肃然的。一如他的工作手册里,只字片语间的利落坚决。我觉得他还是喜欢这份工作的,于他性格契合也好,赋予了时代感也罢。倘若有人继承衣钵,他也会觉得自豪高兴。但若是没有,他便觉得这份工作庄重严谨,自不能以天真浪漫的心态对待。
他的大半生,从部队到单位。在他的子女面前,从不容许自己有些许的柔情显露。即便是那本让二姨嚎啕大哭的日记本,写的一如流水账。几十天的心情,汇集的寥寥数语之间,连内心少许的彷徨都鲜有透露。谁料想知,那段日子的他正在遭受此生最痛苦难过的事情。即便曾经躲过自卫反击战的流弹,挨过父亲被划为右派的指点。恐怕都不曾比那段经历还要让他痛苦万分。因为人生有时候受的苦,是时代的苦。时代的苦,人可以去熬。但是自己受的苦,反而不容易看透。
他从未能够轻易对谁倾泻过自己的苦。老爹的一生是有苦的。性格脾气已然决定了他即使有很多苦闷无法排解,也绝对不会因为苦闷就任其思绪放荡。即便后来患过脑梗,不能再利索的表达自己的情感,他也不会轻易去谈人生的苦,那个时候的他,对于人生看的淡然与否,大约已无意义了。
日记在后来某一天戛然而止,毫无征兆般的又大约是冥冥中透出的一种心如死灰。随着那只上了锁的箱柜,悄悄地,不动声色地被安放在柜底。那些不可言说的心底事便像是被牢牢封锁在了陈年之中。直到他去世后,又重新被大家发现。这一页一页一如流水账的日记,这一段段唏嘘不已的回忆。眼目所及,一声叹息。
我那个时候还小,是不谙疾苦的年纪。只觉得痛苦褪去,人生还是有很长的路要去走。后来,老爹依然会在每个周末从二姨家登着单车送我到公交站搭车去上学。依然会在放了假的清晨在路口等着我一起去爬山。他仍然是精神奕奕,充满力量的。回忆往事,只记得他的言笑晏晏。却不知道,他再也没有写过一篇日记。
小时候,他的阳台上种满了花。有海棠,刺花,太阳花,兰草…。他时不时就坐在阳台边,点上一只烟塞进烟口,咕噜咕噜发出闷响。吐出的烟气腾起来,绕过生机勃勃的花儿飘进了风中。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阳台上堆满了外婆的各种包装盒、废纸板。而那个时常因好奇被我吹出水的老烟筒,却是再也找不到了。
小时候,他时不时就会包饺子给我们吃。他是山西人,可以自己揉面擀面皮,包的出各种花样的饺子。可是在没有写日记之后,也就没有再包过一次饺子。
现在想来,他内心一定有寂寞,因为身边和他一起坐下来悠哉哉包一次饺子的人已然不在。于是,便再也不愿意去做了。那个时候身边的人,忙于学业,忙于工作,忙于生意。各有各的圈子,各有各的奔波。并不一定有人能体会得到他的寂寞。一场经历过后,每个人都开始新的奔程。面对新的生活。却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心似乎从那天起就在悄然老去。直到后来,他已经开始举步维艰,发音迟缓,身只也越来越单薄。看到他的重孙女,莫说可以抱一抱。都很难去灵活的笑一笑,去逗乐了。老爹开始加速的老去。
我们在收拾旧物的时候,翻到他的退休证上赫然写着2000年。那一年,他迎接了自己的退休生活。想来,他那么热爱生活的一个人。应该对退休后的生活是有着崭新期待的。
可是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一个人去爬山。身边跟着只大狗。到后来,大狗也死了。也就再不养狗了。我放寒暑假回家的时候,早上就和他一起去爬山。我们约定好,他等我到7点15分,我不来,他就一个人上山。下午的时间,他通常是陪着外婆两个人一圈又一圈打跛脚麻将。那是外婆乐此不疲的娱乐,也是他最不在意的消遣。他消耗时间做着不喜欢的事,却只为陪一个在意的人。外婆每次都要打到饭点之甚,才摸到厨房热点饭或是煮点面。草草打发的餐食,他也就渐渐不在意了。他曾经是乐于花心思包各种样式水饺的人啊,以前我周末回家,他是那种做不了饭也要买上一只烤鸭给我吃的人啊。
再后来,山也爬不动了。麻将也不打了。外婆开始痴迷于买药,保健药,神药,药酒……成堆往家里搬。有时一个人不够,还要拉上老爹去领传单,领药品。不知经过几次外婆的闹嚷之后,他也不出门了,每天开始习惯于躺在床上睡觉。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去了睡觉。儿女们看着家里成堆的货品,免不了唠叨外婆几句,他也只是坐在一旁,默不吭声。坐上一会,便想上床休息。他的话终是一天比一天少了。
我只是难过,很多东西。只有在后来,你才慢慢懂得。好像,时间是故意不让你提前发现那么多的。因为在时间面前,失去和获得同样会被铭记。所以才会越懂得,就越难过。以前我看过一个采访。一个五六十岁的受访者说;我以前让我妈吃,可她就是说吃不下吃不下。我不明白为什么吃不下,只觉得她在矫情。可是等我到了她的岁数。才终于明白,她是真的吃不下。但是有什么用,她都已经走了很多年了。
后来老爹躺在病榻上,妹妹一遍一遍放阅兵式给他看。他一辈子喜欢看那些战役战争,看军事揭秘。但并不拘于外束的各种形式和仪式议程。汪曾祺老先生曾说过,经历过大环境的人,内心是羸弱的。而他的内心又何尝不是。那些年,老祖参加淮海战役,又因剿匪任务来到这里,最后被劳动改造,打断了肋骨。年青的他纵然对某些事物有深刻的情感,也难恢复年少时的天真热情。
老爹离开之后,外婆的心绪一直趋于稳定。她早就头脑发昏了。或许这样对她来说,情感接受上不至于太残忍。虚虚实实之间,不知她还记不记得那个陪了她一辈子的人。那个人曾经为了他,转业至此,又因为比武大比拼。获得军转干的机会。外婆从此离开了山坳,有了新的生活。
老爹家的路口,已经重新翻挖。随着棚改的推进,大约过几年,会是翻天覆地的变化。时至今日,那个在路口等你爬山的人已经不在了。越发体会何为物是人非。入土为安,将是离别。我们一大家子人,在几年后重新回到老房子。料理完后事,又将各奔东西。怀揣心事,但既又要放下。天亮过后,会有新的阳光。明天之后,会面对新的烦恼。生活不就是如此么?记忆湮没于岁月,每个人都在复于往复之中寻求安身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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