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最好的存在，是人几乎忘了它的存在，而实际上它处处存在，空气、阳光，和爱，无不如此。
我奶奶活着的时候，我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奶奶的幸福。看她越来越老，除了需要人照顾，好像无法再给予子孙什么。她死了，我才明白，她是为了给予我们回报爱的机会，才这么长久住世。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爷爷是铁路工人，常年奔波于祖国各地的铁路线上。于是年轻时的奶奶经常拖儿带女，迈着小脚跨越重重山河，与丈夫短暂相聚。我小时候她总微笑着跟我说，她东北到过哈尔滨，西南到过贵州，还有哪里哪里，让没出过门的我听得一脸神往。在百岁生命的最后一个春天，奶奶忽然提出一个愿望：想去北京天安门广场逛逛，见见毛主席。孩子们实现了她的愿望。奶奶坐着轮椅，在天安门广场前乐的像个孩子。我为此写了篇短文《老顽童》：
“英子99岁，童心未泯，好热闹怕独处，喜好茶好酒，讲究穿戴，有病喊痛，耳聋而好打听。当家时待人热情大方，仗义疏财，恪尽敬上育幼本分，无怨无悔。老来顺天听命，恰子孙孝顺，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忽生一愿，百岁之际，欲游帝都。于是乎任性出游:坐高铁，乘地铁，游广场，览故宫，吃大餐，住宾馆。意满而归。哪天欲坐飞机出国旅游，亦未可知。人老心不老，岁月静好。”
春去冬来，奶奶没坐飞机，独自走了，从此畅游天地之间。
奶奶爱山水，更爱生活，爱她遇到的所有人，与人为善。
临终前两年，奶奶由三姑护理，住在表妹家。表妹隔一天上一个晚班，下班回来10点多，丈夫孩子都睡了。每次到了她该回来的点，奶奶就问三姑：“晨回来了吗？”得到的回答往往是：“回来了！你睡吧，管她干么！”，然而，还是每次都问。她不放心一个人走夜路的表妹，虽然表妹常年如此。奶奶临终前住院的二十几天，子孙们轮流值班，我只值了一个夜班，而晨妹值了好几个夜班。在初冬夜行的路上，一定是姥姥“晨回来了吗?”那句话陪伴着她，温暖着她。
听姑姑说，前些日子，我哥出差去南方，说回来后就去看她。那几天里奶奶总是问：“炜炜什么时候回来啊？”饭吃得比平时少。到了我哥该回来的那天晚上，奶奶兴奋起来，一心等着见孙子。姑姑说他下了飞机就很晚了，明天才能来，奶奶不信，要给哥打电话。开始电话打不通，可急坏了她，饭一口不吃了。直到打通电话，确认他真下飞机了，才开始吃饭。
哥处处想着奶奶。不管出门去哪里，好吃好喝好玩的，先想着给奶奶带回来。给自己的座椅加了个套，倚上去很舒服，立马又买一个，拿去套在奶奶的椅子上。
还记得小时候的一幕，爸爸要揍哥，妈也在旁边大声呵斥，奶奶坐在床边，哥依偎在奶奶怀里，抽抽搭搭，哭的可怜。奶奶两手搂着哥，严厉的对他俩说：“别在气头上揍孩子，揍能管了事吗？等着都平静下来，再好好的劝他、教育他。”正是当年倚在奶奶怀里的温暖，让哥成了奶奶晚年岁月温暖的倚靠。
病床上的奶奶经常昏迷。不管是我，还是其他表姐表妹们去看她、凑在她耳边呼唤她的时候，她总是半闭着眼小声嗫嚅：“敬敬吗，唵，敬敬啊。”敬敬姐姐既是大夫、医人无数，又是奶奶的专属私人医生。晚年的奶奶只要有大病小恙，姐姐不管多忙，随叫随到，精心诊疗，次次让奶奶转危为安。今年年初，奶奶病重，姐姐把奶奶安排在自己所在医院住院，她一边担负着繁忙的工作，一边为奶奶的病忙前跑后，尽心竭力。一个多月后，奶奶又一次奇迹般的化险为夷，康复出院了。
姐姐也是奶奶带大的孩子。我小时候，奶奶从大姑家回来后，就给我说：“我一说回来，你敬敬姐姐就哭，舍不得让我回来。她一哭我也难受，就得多住两天。”姐姐长大后，碰到想不开的事了，还是跑来对她亲爱的姥姥倾诉；面临人生重大抉择了，也跑来和她亲爱的姥姥商量。灵堂前，姐姐抚摸着照片上她亲爱的姥姥，哭着说：“姥姥，你走了，我以后想你，可怎么办？”
我结婚后，不管什么场合，只要见我时我对象不在场，奶奶第一句话一定是：“超呢？”听到“出差了”的回答后，她必定接着问：“去哪了？”因为他经常出差，有时候我懒得问去哪，也就回答不上奶奶的询问。后来，他出差我都问问去哪里，以备回答奶奶。如今奶奶走了，我想问：“奶奶，你去哪了？”奶奶，你怎么没有回答我？
多年来，奶奶一直保持着看新闻联播后天气预报的习惯。后来渐渐耳背，天气预报才开始播北京的时候，她就站起来，凑到电视跟前，耳朵贴上去，准备着听济南。再后来，行走不便了，就坐在那里，等着别人告诉她，她就点着头，重复一遍，或说句：“这么冷了！”之类的话，表示心中有数了。
我们笑她，成天不出门，冻不着热不着的，还这么关心天气预报！记得有一年夏天，四姑去重庆出差，于是，除了关注济南，奶奶还必看重庆的天气预报。哥哥年轻时有段时间在沈阳，奶奶就每天关注沈阳的天气预报。奶奶岂止是关心天气呢？
小时候，奶奶常对我说，良言一句暖三冬，恶语伤人六月寒。常说记人要记人家的好，要长远的看一个人，不能光盯着人家的孬。和我妈相处许多年来，婆媳有过别扭的时候，在我印象中，奶奶从没大喊大叫和妈争吵过，总是处于下风。家里只剩我和奶奶的时候，我气不过，数落我妈的不对、不好。奶奶反过来劝我，历数我妈的种种优点，比如勤俭持家啊吃苦耐劳啊等等，试图来掩盖她的错误。碰到实在委屈的时候，说着说着奶奶会哭起来，我陪着她哭，哭几声也就好了，等妈回家，大家都平静了。
奶奶说，她和爷爷感情很好，别说吵架了，从没红过脸。奶奶说爷爷是个轴脾气（犟的意思），老认自己那个死理。我说那你俩怎么不打仗呢？她说，我让着他啊，他说么就是么，我不和他计较。
奶奶从小在没有儿子的她姥娘家长大，姥娘姥爷家境富裕，为人善良热情，处世开明豁达，奶奶深受其影响。嫁给爷爷后，奶奶走进一个由兄弟四人四个小家庭组成的关系复杂的大家庭里，过起紧巴巴的贫农生活。妯娌四人，奶奶行三。奶奶给我说，大奶奶和二奶奶总是打仗啊，嫌对方干活少，或分的东西多，但是她俩都让着她，从不和她打，都说她好。奶奶说自己干活最少，可是长辈们偏心，也都说自己好，说那妯娌俩不好。四奶奶嫁过来后，就愿意和奶奶在一个院子里住。奶奶说没有一个长辈给她气受，小辈们也都爱帮她干活。虽然日子穷，过的很开心。为什么会这样呢？很明显，奶奶与人为善，让人如沐春风，愿意靠近。
不但家里上上下下喜欢奶奶，街坊邻居也都信赖她。谁家有困难，先来找她，她总是尽自己最大力去帮人家。记得她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个生意人，赶马车路过我们家门口时，压死了我们家的猪。当家的我大爷爷不愿意，拦住人家非要索赔。亏了我老爷爷通情达理，让人家先赶路，别耽误了买卖。后来，人家登门拜谢，和我家成了朋友。奶奶对老爷爷的做法赞不绝口，我想，我奶奶当家的话，她一定也会这样做。
有件小事，过去三十来年了，我还记得。那次我和奶奶去菜市场买菜。奶奶给了卖菜的男人5块钱，等着他找钱，他却说不是5块，是五毛。奶奶很吃惊：“哎呦，明明是五块，你再看看！再看看！” 那时候家里日子很紧巴，五块钱可能是好几天的伙食钱。我虽是个孩子，也忍不住和卖菜男人大声争辩起来，说他看错了。那人死活不承认，坚持就是五毛。 奶奶看看没有办法，拉着我走了。路上我俩还在讨论这件事，我记得她也叹气、摇头，然而，一句怨恨的话她也没说。
奶奶没上过一天学，但是大字认得一些。她常跟我说：“年轻的时候不知道上学好啊，要不再忙也去上大队里组织的识字班咧！”“下辈子再托生，一定得好好的上学认字！”奶奶八十以后，家务活没得做了，更是寂寞。有趣的人会打发寂寞，奶奶自学认字。坐在椅子上，戴着花镜、端着报纸、一字一顿念标题，念完还“哦！哦！”的回味咀嚼内容，看着像个大学教授，谁知道好些字是她连蒙带猜顺下来的呢！有时候一个字问了我们好几遍，再问她认识了吗,她叹口气，摘下花镜，报纸放到一边，笑着说：“哎，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啊！”
读报认字之余，奶奶又玩上了魔方。那本来是侄子的玩具，他不会玩扔到一边了。谁也没留意奶奶玩了多少天，就是常看见她坐在椅子上，戴着老花镜，弓背低头，一声不吭的将手里的魔方快速的转来拧去。谁成想，有一天，她就成功地转出了同色的一面。让她演示给我看，只见她那修长的手指灵活熟练的翻转魔方，我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她已经一手端起了同色的那面。后来，她竟然尝试转出两面同色!竟然玩到只剩一个就两面同色了！她遗憾的对我说：“就差一个了，怎么也转不好了。”我就夸她，已经是我们家玩魔方最厉害的了。为什么我就不能上网查查玩魔方的方法，教给她呢？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我奶奶和谁都不争，因为奶奶心中有爱。爱人，爱生活，奶奶一生无憾。也许除了魔方。
18.10.30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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