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路德维希一生未闻有关天鹅骑士的传说,或许他不会自沉于玉砌雕栏编织的浮华幻梦中。他像南唐的李后主,只不过生活中没有他与大小周后死生契阔的爱情。
新天鹅堡中央厅室内高悬的水晶吊灯,象征中天的太阳,摇落金屑与银粉似的残像,拼凑出江河日下的巴伐利亚王国的凋敝之景。从没有人涉足其中,连同瓦格纳在内,只有路德维希与工匠们目睹它的砌成。路德维希身披一袭绒袍,仿佛置身于偌大的华美舞台,唯有在这里,他才是君权神授的这一隐喻的得益者。
作为巴伐利亚皇储,路德维希在与旧天鹅堡遥遥相望的高堡出生,时年巴伐利亚与普鲁士同为德国的城邦,居于几乎平等的重要地位,不分高下。他自幼被歌剧作家瓦格纳的《罗恩格林》吸引,沉溺而难以自拔,于是乘天鹅舟缓行水面的骑士形象成为他对理想的诉求,从此一股摄人心魄的奇异力量被封存进路德维希的灵魂。
当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创作的熏风从意大利一路北上,德国却仍专注于描绘中世纪的图景,这种状态想必已持续世纪之久。高堡的四壁遍布着骑士与教徒的绘画及传说,设色雅致而均匀,加之随处可见的鎏金天鹅缀饰,路德维希受到周遭气氛的感染,一生如隔绝现世的镜花水月,不能探取,亦无法捞拾。
十八岁,正当年少意气,巴伐利亚国王马克西米利安二世离世,路德维希不再是储君,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国王,英姿勃发的他迅速为国人所接受与热爱。拥有一定的王权后,他做的第一件事竟是邀请瓦格纳与自己共进晚餐,他们热切地攀谈着关乎歌剧的种种,从舞台布景到路德维希切慕成痴的《罗恩格林》。瓦格纳五十岁,至此已为巴伐利亚王国奉献出无数绮丽辉煌的剧目,但时隔经年后过于极端的政治倾向却使他被放逐到国境之外。不过对路德维希而言,良辰美景纵如昙花一现,存在过,便也并非枉然。
1868年,新天鹅堡落地而起,恰合路德维希的心愿。
我曾去过那里。群山万壑之中,阿尔卑斯在巴伐利亚境内撑起的一片葱茏密林,它亭亭于较低的山尖,烟敛云收时依约现出大体轮廓,纯粹有如它归有者的性情。远看较近观更为清秀颀拔。高大的新天鹅堡身下,每天六千余人次的客流不过是逡巡的蝼蚁,它原本只属于苛求完美的路德维希二世,却无端供世人的目光肆意舔舐、享有。
从正门进入的中庭,是路德维希一丝不苟地照搬瓦格纳歌剧中的一幕场景建成,四处飘逸着梦的气息,精致无二的庭院,皮肤之下的血脉古老而残缺。他需要逃避,他不希望拥有颐指千军万马的本领,只愿安生在梦境如新生的婴儿。
国库倾囊只为打造这样一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本不应存在的宫殿,内室无一不华美奢靡。彩绘玻璃会在残照将倾时将流动的色块反射到地面,暗涌丛生,这时的路德维希玩味着空无,在属于自己的世界上演一场又一场无人观赏的独角戏。神话同血液交错,在体内游走,与之水乳交融,他假想进入中世纪,扮演王子或骑士。因此他所居住的房间彩绘着一出悲惨的爱情故事,题材的独特同时使他性向成谜。
普奥战争爆发,不食尘世烟火的国王遗憾站错了阵营,选择与势单力薄的奥地利结盟。个中缘由或许与他倾心的茜茜公主存在关联也未可知。战败后,巴伐利亚的国力大大削弱。普鲁士一跃成为德意志帝国的领主,而穷尽国家积蓄建造宫室的路德维希,不过是被普鲁士倾轧王权的傀儡,耽溺空幻,不问朝事。
若你有幸一睹新天鹅堡的风姿,也许会为一点而深感讶异,作为路德维希为自己建造的行宫,里面不曾存在一座属于他的王座。正因如此,路德维希二世的王位完全被架空,任由廷臣牵制 ,当他从阳台向外眺望连绵的山野,除却花月春风,他是否看得到一座王国的衰落,抑或一个时代的终结。
如今人们可以在城堡内部穿梭自如,不知路德维希若在彼时观想到此情此景,又将作何表示。
年少时候,他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少年,不骄纵,不慌乱,只是浪漫情怀分泌过剩,在大多时候左右着他摇摆不定的心绪。那时的路德维希受人尊敬,举手投足优雅得体,仿佛一阙清俊的辞章。
路德维希一生只有短短四十余度春秋,中年后患有社交恐惧症,消极避世,面容不再疏朗俊逸,身材走形。二十二岁时他订过婚,与俄国的公主出现在同一张照片中,俨然一对璧人。但他不爱,他与多位男臣有着暧昧不清的关系,他深深眷恋着远嫁异国的伊丽莎白——后来,他的世界,其实除了自己,只剩漫无边际的黑暗。
经历了那个战乱频仍的年代,路德维希依旧是路德维希,他不会舍弃自己以往的方式,投入到另一种状态生存。他在阿尔卑斯的山脚下开辟一方相对安逸的净土,仿照法国的凡尔赛宫建造了一座别墅,而太阳王路易十四的塑像正对着随时会被推开的大门。他把自己称作“月亮王”,恰好与“太阳王”路易相对,习惯于夜间出行。此时的路德维希虔信“君权神授”的理念,向往塞纳河畔十七世纪那个拥有专制集权的国度——这国度只他一人,他没有膨胀的野心,只是不切现实地可悲——少年时的幻想烂漫得可爱,可当有一天你步入了成年,甚至需要主宰一个国家,你有什么理由不去重整衣冠,正视现实?
瓦格纳在《尼伯龙根的指环》中写下这样一句话:让我们藐视这世界,它只配如此 。曾经对经世仍抱有幻想的路德维希,将至暮年时不过冷眼看过世间万物相争,只因红尘喧嚷,没有人会真正渴望洞悉他的治国理念——当然,如果实现也不免了造就又一位专制无道的暴君。
这确乎是作为一代君王的悲哀,又何尝不是一个无人赏识的建筑家与美学家的悲哀?像极了南唐后主,又像极了宋徽宗。
他们本不同源——因此我不能将他比作李煜,无法向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遣怀姿态注入一位巴伐利亚国王的灵魂。李煜死在宋初那个冷雨浇注的深夜,一生并不长,也许同样是四十一岁。至于路德维希,因为抑郁成性,他的膝下平添无数位心理医生,某一天夜里,他与其中一名名叫古登的医生到湖边散步,从此一去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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