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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的葵花田

梦里的葵花田

作者: 映安 | 来源:发表于2020-09-14 06:52 被阅读0次
    这不是向日葵

    这是一个完满的世界,金黄的葵花田开的像是要印黄了天。

    挺拔婀娜的枝干、硕大金黄的葵花圆盘,心形的锯齿叶。这田里像是站满了盛装装扮的女子。一时间,成群结队的蜜蜂和蝴蝶蹁跹而来,散落在满是粉蜜的圆盘上。遥遥的空中传来歌声,如同天籁: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一个孩子在田里沉睡,然后在清甜、充满粉香的空气里惺忪醒来,她沿着葵花田垄一棵棵找过去,她想找她的姐姐和哥哥,想找她最好的玩伴,想找她的父母。她一棵棵找过去,除了蜜蜂嗡嗡飞舞和飘渺的歌声,什么都没有。由于害怕她大声喊起来,回声在空荡荡的葵花田上空飘荡。

    姐姐……哥哥……

    姐姐……哥哥……

    除了回声,什么都没有。

    因为心生恐惧,她在田里慌忙的跑起来。一个声音响起来,不要跑。她慌忙的回过脸,这个孩子竟然是我。

    我是杜小北。

    从梦里醒过来,窗外漆黑一团。

    这段时间杜小北总是做梦,梦里总是会梦到葵花田。身旁是幼小的孩子,他安然沉睡,憨憨的模样,让慌乱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靠在他的身边,柔软的小生命身上散发着独有的清香,杜小北在橘色的灯影里细细的看他,看他沉睡时弯弯的眉毛、长长的睫毛,圆圆的脸蛋。摸着他小小的手脚,心里如此安稳。

    觉得心里如此爱他。

    童年的时候,杜小北最好的玩伴算是阿黄。

    阿黄,它是一只狗。

    但是她们却是最好的朋友。

    杜小北自小就把它带在身边,有时候还会把它装在书包里偷偷带去学校,惹得很多孩子围在旁边看。长大一点的阿黄喜欢跟在杜小北的身后,她上课的时候,它就在门外睡觉,更多时候它在校园后面那片荒草地里追逐落下来捡拾草籽的麻雀,时常扑的栽跟头,沾满一身蒲公英的白绒毛。放学的时候它便跟在杜小北旁边摇着尾巴撒着欢,更大一些,脖子里便挂着杜小北的书包,晃晃悠悠跟在后面。

    杜小北兄妹三人。姐姐杜小南,哥哥杜小东。

    因为父母感情一直不和,家里的气氛终年是阴霾覆盖、剑拔弩张。三个孩子终日如履薄冰,所以致使性情各异。

    杜小南自小就懂得照顾自己的弟弟和妹妹,每当父母争吵激烈进而牵制在一起的时候,她就会飞快的带上弟弟和妹妹躲起来。这是她眉间的那块疤痕带给她的教训,那是父母动手扭打在一起,父亲一个甩手,她碰在桌角留下的一生都不能磨灭的印记。这让她知道,有些事凭借幼小的她们,根本是无能为力,所以在可能受到伤害的时候,她带着弟弟和妹妹远远地躲开,这是她,唯一能够给弟弟和妹妹带来的保护。倔强的杜小南,看上去像是天生就是生来保护幼小的。

    杜小东莽撞无知,只会一味用强,而且极其厌恶读书。每日放学回来,不是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撕破衣服,就是打的别的孩子嚎啕大哭着被其家长拉来兴师问罪,如若来的人将话说的难听,暴躁的父亲就会将杜小东用绳子捆了来打。每每这时候,母亲就会来大声的责骂父亲,随即盛怒之下的双亲便开始了雷打不动的相互争吵和谩骂。战事一味升级,骂起来的话也是越来越不能入耳。

    他们吵起来的时候,杜小南就会带着嚎啕大哭的杜小东和幼小的杜小北躲进院子后面的葵花田。

    在幼小的杜小北的记忆中,屋后那片葵花田啊,是那么的亲近和美好。中午的时候,阳光透过大片的心型锯齿叶子投下来,长长短短渗漏在地面上。金黄的、细细的葵花粉末在叶间的阳光里肆意飞舞,跳着翩跹的舞蹈,小小的杜小北伸出手去抓这些金黄的小精灵,以为抓了一大把,摊开手心,总是空无一物;晚上的时候,漆黑黑一片,三个人挤在葵花田的一角,可以听见蝈蝈的叫声,有时月亮很圆很亮,可以看见青蛙在田里一蹦一蹦的跳着。顽劣的杜小东常常会抓了那些可怜的小东西,绑住它们的嘴,或者活生生的扯下它们的腿,然后扔在地里看它们作垂死的挣扎,他并不觉得残忍,还以此为乐。

    杜小北自小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只有每年得到学校的奖励和开家长会的时候,她在家里才能显现出自己应有的位置和重视。

    那时候的日子真苦啊,吵架之后的母亲不是被父亲打伤睡在床上,就是拿着东西跑回远在外地的娘家。父亲则是出去喝酒,有时彻夜不归。杜小南六岁就学会了踩着板凳给弟弟和妹妹烧开水、煮鸡蛋。杜小北经年穿着杜小南穿剩的衣服,满脸的菜色。桀骜的杜小东留了一级又一级,最后连初中的大门都没有迈进去。父亲开始酗酒成瘾。经年不断的争吵。还有留在记忆深处的饥饿。

    是生活,让他们迅速的成长着,当别的孩子还在父母亲的怀抱里哭闹撒娇的时候,他们已经早早被投进了生活的滔滔大浪里不由自己的沉浮和逐流。

    她们都是心上有着黑暗的孩子,所以残缺着一部分,没有光亮。

    长大之后的杜小南不再带着他们躲了,早早有了男朋友。早早不读书的杜小东每日里也是不着家,除了吃饭可以看见他,其余时间都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剩下的杜小北只能和她的阿黄躲进葵花田。那里成了杜小北和阿黄的乐园。时常可以看见一个寂寞的孩子和一条狗在田间相互追逐奔跑,有时候,竟会滚成一团。黄昏夕阳落的时候,杜小北喜欢坐在田埂上看硕大浑圆的太阳一点一点的落下去。遥远的地平线上,小片小片的树林,层次不断,看上去惶惶沫沫。阿黄在旁边奔跑着撒欢,间或跑累了趴在那里休息。黑暗笼罩下来,太阳落下去的一端竟会有一小片奇异的青蓝。

    那一刻,杜小北就有一个深刻的愿望,就是要离开家,走得远远的,此生再也不要回来。

    家,本该是最让人觉得亲近和温暖的地方,家人,该是这个世上,最值得眷恋、信任和依靠的吧。可是,在杜小北的童年里,没有关于家的任何概念。没有抚慰、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温暖。就这样,野草一样的生命,蓬勃的疯长着。

    在学校,因为穿着太破旧和肮脏,尽管学习极好,但还是时常得到老师的训斥。生活的困苦,就这样时时跟在身后,父母沉浸在每日勤苦的劳作和争吵中,多不出时间来管这些需要温暖的孩子们。每次受到老师责骂,回到家杜小北总是会拼命的用手搓洗那些大片的油渍,两只小手搓的通红可依然洗不掉它们。所有的衣服都是杜小南和别人的旧衣,原本就已是破旧的了。

    很多时候,泪流满面的杜小北抱着阿黄在葵花田里沉沉睡去。满天星光的时候,杜小南会找来,然后背着她沉默的往回走,杜小北问,我们以后会和谁在一起,是爸爸,还是妈妈?杜小南说,他们谁都不会要我们,我们只能在一起。她问,为什么他们谁都不会要我们?十五岁的杜小南轻轻地哭起来,说,如果他们都肯要我们,我们就不会这么难过。

    漆黑的夜空、漫天的星光、身旁弥漫的葵花香粉、碰触叶子发出的沙沙声响、杜小南的话,构成了童年里杜小北真切不可磨灭的记忆。

    还有身边这只叫阿黄的狗,像是她最为亲密的朋友、兄妹、甚至于替代了父亲母亲的角色。还有这片葵花田,承载了她童年里所有的希冀、梦想、悲伤、慌张、怨恨和爱。父母,在童年杜小北的记忆里,遥远又模糊不清。

    杜小南是在一个鸟声如洗的清晨离开的。

    她只带走了一些换洗的衣物,再什么也没有带走。

    当杜小北睁开眼看见旁边空无一人,只有几件整齐码放洗的发白的衣服时,便静静的哭起来,她知道杜小南走了,也许永远也不回来了。

    杜小南,在她起初的生命里,也曾扮演了母亲一样的角色。

    她曾躲在墙角悄悄地看杜小南伏在一个男子肩头哭泣,她从未看见过如此脆弱的杜小南。那个男子说,杜小南,我会带你走。

    杜小南说,我们可以去哪里?我还有弟弟和妹妹。

    那个男子握着杜晓楠的手说,我们只能负责自己的命运,他们也已经长大,他们可以面对。

    杜小北看见杜小南长久的伫立无语。

    杜小南的消失,就像清晨绿草尖上的露珠在阳光的直射里消失一样,了无痕迹。

    她再未出现过。

    杜小南的不辞而别,使受尽彼此折磨的父母终于分道扬镳。杜小东和父亲生活在一起。终于在一次打架斗殴中失手将人致残,判刑关进了监狱。杜小北和母亲生活在一起,用尽全力的去读书,没有书桌,所有的作业都是伏在炕头完成,停电的晚上,在煤油灯影里一遍遍的读书,她不知道这样努力是为了什么。有时候,她很想念那片葵花田,想念阿黄,想念杜小南,想念杜小东,想念他们曾经在一起。

    晚上和母亲睡在一起的时候,杜小北觉得这种感觉如此陌生。这个眼神凌厉的女子,让她无所适从。离婚之后,没有人再和母亲争吵,她显现出一种与年龄不相匹配的衰老和颓败,似乎所有旺盛的精力和热情在她漫长的争吵生涯中已消耗殆尽。她开始长时间的不说话,除了劳作,偶尔会望着冬日青白的天空发呆,那样的姿势莫名的让杜小北觉得母亲在心里充满了诗情,只是无人匹敌,所以无从倾诉。睡在一起,杜小北总是会紧紧的贴着墙壁,她是如此不习惯于母亲的抚摸和表露出的亲情。凌晨清醒过来,她会想起杜小南,想起和杜小南同被而眠的温暖和深情,然后对着墙壁静静哭泣,直至睡去。她像是一株悄然生长在阴暗角落里的花朵,因为没有充足的阳光和水分,显现不出应有的光彩,也开不出硕大清香的花朵。终究,养成了动荡不安、心生慌张的性情。

    通过不懈的努力,安静的杜小北,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一所离家很远的大学,为了可以继续读书,母亲卖掉了房子。在学校,杜小北收到了杜小南从遥远南方寄来的学费,没有只字片语,没有互相询问,许多年后的联系没有丝毫突兀和嫌隙。

    她们血浓于水。

    继续努力的读书,空余的时间和假期用来做各种兼职,拿奖学金,努力的积攒每一分可以攒到的钱。不再回家。与母亲渐渐失去联系。杜小北把杜小南寄来的钱全部存起来,她知道她们终究有一天会再见,她要告诉杜小南,杜小北已经安然长大,可以自食其力。

    杜小南寄来照片,干净的小门庭院,旁边花池里月季花开的姹紫嫣红,身旁是那个带她走的男人,眉目淡然温暖,还有一个男孩,短短的头发,眼神清澈。照片每天杜小北都会看,满满的温情。

    幸福,是这样好。

    可是他们一家人,却像是坚韧的蒲公英种子,随风而起,随意而落,生根,发芽,独留自我的生长痕迹。

    在许多个同样的梦惊醒之后,杜小北决定去看看杜小东,是在郊区低矮的楼棚里找到他的,他正在洗脸,相见的一霎那,似乎一切恍若隔世,那些逝去的时光一下扑到了眼前。

    杜小东已是一个壮硕的男子,常年风吹日晒,使得他皮肤黝黑,经过狱中的生活,他变得稳健和略带一点点沉默。他说,他已经学了一门手艺,现在生活的很好。父亲在他进狱之后,就消失不见。没有人去看过他,只有杜小南持续不断寄东西给他。

    杜小东扬起脸看着七月爆裂的阳光,眯着眼睛说,在监狱的时候,有一次我梦见葵花田,梦见我们在一起,我们很快乐。你做过这样的梦吗?

    杜小北轻轻地笑起来,说,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做这样的梦,那片田一望无际,梦见我在找你们,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我不停地跑,然后就会醒来。杜小东,你真的以为只有杜小南记得你吗?自从你进监狱,父亲就一直在监狱的附近看守厂房大门,直至你出狱。我去过监狱,我远远的看过你们。他已经是那样老。知道为什么你能提前出狱吗?是他四处求人借钱替你偿还那些高额的赔偿款。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我们每个人所做的努力。

    杜小东惊愕的看着杜小北。

    他们已经那么老,我也已经找到了他们,我们在一起。我们再去找杜小南,好吗?我们已经很久不见。

    根据汇款单上遥远又陌生的地址,杜小北和杜小东踏上了寻找杜小南的路程。两天两夜的路途中,他们之间说很少的话,对于分离的这些年所有的境遇,没有任何交谈。更多的时间,杜小北望着窗外或青绿、或混黄、或苍翠、或苍凉……

    她不知道当年杜小南怎会有这样的勇气走这样远的路。这么多年里,却一直在看着他们。

    顺着地址一路找去,城市近郊村落里的一座小院,门前花池里月季花开的姹紫嫣红,他们坐在门边等,许多放学的孩子,追逐嬉闹着从他们身边跑过。黄昏日暮的时候,杜小南远远的拉着一个孩子的手走过来,他们就这样远远的望着,一步步地近了。杜小北从地上站起来,他们已经整整十五年未见,血肉至亲的孩子分的这样遥远,杜小北眼睛里溢满泪水。

    村子的夜晚安然静谧,空气里浮着淡淡的青草香。杜小北和杜小南坐在田垄上已经很久没有说话。

    滞留了下来。天气晴朗的时候,杜小东带着杜小南的孩子去田野里捉麻雀,大笑的声音传得很远,杜小南和杜小北站在身后远远地看。阳光里,他们奔跑的样子像极了她们小时候。杜小北转过脸去看杜小南,她的脸浸在明媚的阳光里略带一点点的苍凉。

    阳光这样好,时光如水。

    心里是淡淡的牵眷和惆怅……

    他们终于摒弃所有黑暗和惶恐,奔跑在自己的路上,然后无所畏惧的长大。

    十五年,分离已是整整十五年。

    仰起脸,他们的脸朝气蓬勃,没有潮湿。

    遇到南方阴雨缠绵的天气,行程一再滞留,或许在心底里面就是不想分离。

    母亲打来电话,杜小南固执的不肯接母亲的电话,她说情分在她离开家的那一刻就没有了,已经是许多年。她曾经是那么恨,恨给予他们生命,又漠视他们的那两个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种恨在时光的打磨冲洗下,慢慢消失的无痕无迹。

    杜小南说,我不想再记起那段时光,我已经忘了,那些人,那些事。

    曾经带杜小南离开的那个年轻男子现在已是中年,有了自己的车子跑运输。眉眼依旧清朗,许是心地善良的人大抵都是面目和善,他对杜小北和杜小东的前来有一种无所比拟的喜悦,停了车,带他们四处游逛。

    晚上杜小南和杜小北睡在一起,她们已经是成年的女子,经历了各自不同的境遇。

    杜小南给杜小北说起初到此地的境遇,找不到工作,他们身上没有多余的钱,只能挤在黑暗狭窄老鼠乱窜的地下室里,有时候冬天冷的老鼠都会钻进被子里去。做了很多工作,前台、餐厅服务员、推销、超市营业员、宾馆保洁......

    杜小南说了许多在工作中遇到的好笑的事,却独独对自己遭受的种种苦难轻描带过。杜小北心知肚明,都只是坚韧的女子,不曾戳破。

    杜小北说起读书时种种好玩的事来,说曾经追自己的那个笨拙男孩子,还有现今的家庭和自己的孩子。只是现今离婚,把母亲和父亲接回来,带着孩子,过着自己的生活。

    杜小南说,他们好吗?

    杜小北说,杜小东进监狱后,父亲起先不知道去了哪里。读书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母亲失去了联系。母亲为了让我读书卖掉了房子,无所居处,离了婚,我接她过来和我住。她已经不像曾经那样强悍,变得小心翼翼。不太爱说话,就是觉得头疼,有时候彻夜长疼,她说她可能已经不久于世,却执意不肯去医院确诊。

    为什么要离婚?

    不知道。觉得不具备爱和被爱的能力。在长大之前,那些能力已经消失殆尽。

    那你是想让孩子和我们一样吗?

    ……

    长久的寂静。

    杜小北从未有过这样的思考。

    那个男子,并无不妥,能给予平淡持久的安稳人生。只是觉得心上有一个空洞,觉得需要许许多多的爱才能填满,觉得属于自己的东西就需要牢牢的抓在手里,觉得永远需要拥抱、亲吻、安慰、相融和安全。只是在那个稳妥的男子身上找不到。本质上,杜小北还是一个纯真的孩子。只是因为快速的成长和长久的沉静,掩盖了原本要显现的需要。

    那我该怎样去爱?

    放下心里所有的黑暗和怨恨,放过自己。如果可以,就去找他。

    读书时候的杜小北不多言语,短发,瘦,安静,喜欢泡在图书馆。有时候双休,没有兼职,她会从清晨进去,整整泡在里面一天。读各种书,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需要。喜欢读人物传记,看各种苦难之后绽放出来的耀眼璀璨。

    窗外有一棵高大茂密的垂柳,是建校之初就种在这里。几十年过去了,这里的学子来了又去了,一批接着一批,校舍更替重建,依照旧时校园的样貌照片,现今已经找不到原来的一丝一毫痕迹。唯独这棵垂柳保留下来,安然、寂静、生长、挺拔。在几十年的风雨中,没有丝毫颓败。

    读累了,杜小北就伏在窗台上看这棵垂柳,看那些柔柔的细长柳枝在风里轻轻摇动。春日里,看着杨花漫飞天,杜小北心里便会冒出一句诗:杨柳青青著地垂,扬花漫漫搅天飞。后面已是模糊不清,许是女子相思情郎的诗,用在这里也是恰当的。

    不远处,是开阔的篮球场,有许多年轻的男孩子在那里打球,强健的身体,阳光一样的脸。这符合杜小北心里对爱的向往,明媚,清朗,干燥,不潮湿。有时候,因为困倦,会伏在桌子上沉沉睡去,醒来,已是落日黄昏。

    很多时候,杜小北给杜小南写信,倾诉自己内心深处隐秘渴望得到的爱恋和从不示人的脆弱。

    那时候,她与母亲失去了联系。

    她是那么想念杜小南,想念那个即使是充满漠视和困顿的家,以及家人。只是无从诉说。

    艰难中,结识了一个男孩子。

    是在校友会上遇到的,浓密的短发,穿白色短袖衫。他深情并茂朗诵了一首自己写的诗,诗中提到校园那棵古朴强盛的垂柳,这让杜小北心生好感。互留了联系方式,杜小北把自己写给杜小南的信寄给他看,他看完又会写许多感悟的话寄给她。即使是在一个校园,他们用这种旧式传统的书信彼此联络,一点点的亲近起来。

    后来,牵了手。

    这让年轻的杜小北显现出生机勃勃的生命力,开始尝试着学他写一些诗歌去发表,满心的喜悦,填补了杜小北觉得空旷、不安的内心。开始有人陪同一起读书,空闲的时候,他带她去郊区的植物园闲逛,那里有成片的果林,领养了一株果树,隔段时间就去看望。

    那个男孩子身上带着一种树木的清香,喜欢他的拥抱,深情长久的拥抱,带给杜小北满心满意的满足。站在他的身边,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他,似乎都觉得是甜蜜的。临近他毕业,最后一次去看望领养的果树,已经是果实累累的金秋,红彤彤的苹果挂满枝头。杜小北长久的站在树下,隔着满树的果实间隙,男孩子的脸是清水莲花般的模样,那么长久的留在了心里。

    然后,他毕业了,她仍旧留校读书。

    依旧保持互通书信,写许多从不示人的情感。

    但是杜小北知道,自小心知肚明,没有什么可以长久,再亲密的关系终究也会失去。只是她每次都要走在离别的前面,她不再写任何信给他,也不再回信,渐渐失去了联系。

    没有显露出太多的伤心。

    这就是杜小北。用强硬伪装的冷静理智将柔软脆弱的内心层层包裹起来,即使内心深处觉得疼痛难当、鲜血涌溢,也丝毫没有痕迹。

    毕业,遇到了一个大她八岁的男人,离异,单身,做金融,生活相对富裕。言语不多,对感情克制、冷静。

    似乎是对的时间,也是对的人,对于毕业不想回去的杜小南来说,没什么不妥。订了婚期,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领了证,吃了简单的饭。

    然后有了孩子。然后彼此诸多的不和谐开始显现,都是冷静自我的人,内心深处想要更多的抚慰和相溶,可是彼此都不能满足。他开始彻夜不归,争吵、冷战,杜小北原本潜伏的失望开始无止尽的发酵。很多时候,杜小北心里会无端浮出那个男孩子的脸,清水莲花般的模样,像一股暖暖的清风似的占据了那颗想要爱人的心。只是那个男孩子已经不知所踪,或许终其一生都是不会再见,可是他留下的那段美好时光是如此难以忘却。杜小北不知道,她是深爱那个男孩子,还是爱那段美好的时光。

    以为只要有人在身边,就会全力可以爱,就会幸福。

    原来仅仅,只是错觉。

    不爱就是不爱。杜小北做不到平衡,所以觉得身边的这个男子,无论他做什么,都不会好奇,不会为他,觉得心满意足。走了一段没有结果的路,终究是觉得倦了。

    挣到儿子的抚养权,他带走所有存款,只把房子留给她。

    请了一段较长时间的假期,杜小北带着儿子回去找母亲,辗转很久,在狭窄阴暗的弄堂里找到正在捡拾塑料瓶的母亲。她佝偻着腰,两鬓斑白,手上皴皴裂裂。

    阳光穿过夏日的茂密枝叶斑斑驳驳投射在母亲矮小的身躯上,杜小北泪流满面。

    接母亲回去同住,之后打听到了父亲的消息。他在离杜小东监狱不远处的一处厂房看守大门。

    一直在那里。

    疼痛难忍。

    返程前一夜,杜小北毫无睡意。

    和杜小东坐在院子里,清凉的月光柔柔的淌下来,那棵粗壮的白玉兰花团锦簇,洁白的花朵错综盛放。却不知为什么,独独想起葵花田,想起那些普通俗气的金色圆盘花朵,想起时常做的梦,想起在梦里的找寻和奔跑追逐。为着这个梦,她找到杜小东,找到杜小南。

    杜小南走出来坐在身边,他们就像童年时候彼此紧紧依靠在一起,没有言语。

    眼泪轻轻的流出来。

    凌晨时分,准备启程。杜小北将杜小南寄去的钱悄悄放在枕头下面,她还是那个孩子,许多的话都不愿意说出来,只是默默的去做。然后给他发了一条信息,我在路上,想要回家,你来接我吗?很快,他打过电话来。看着闪烁的电话号码,杜小北笑起来。

    回程的火车上,杜小北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飞舞在葵花田的上空,田里有许多的孩子在快乐的玩耍,他们不是躲避,而仅仅只是快乐玩耍在哪里。

    儿子已经四岁。

    看着这个柔软的小生命一点点的长大,真是感叹生命的神奇。出了第一颗牙、第一次叫妈妈、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迈进幼儿园……

    那么多的第一次,都是牢牢记在心里,觉得为了他可以忍受世间所有的苦难。

    我也有这样的时候,却独独没有这样的记忆。不知道母亲是否还是记得,也不曾问过。

    儿子生病了。

    看着儿子惨白的小脸,恨不能替他生病。

    母亲坐在床边幽幽的说起来,那一年,你姐姐也这么大,生病拖着一直不好,最后转成了肺炎,有天夜里高烧不退,我和你爸爸背着你姐姐去医院,那天晚上雪特别大,你爸爸不小心从桥上滑下去摔断了腿,在家躺了一个多月。还有一年,你哥哥为了掏鸟窝从墙头摔下来,摔断了锁骨,大夫说是粉碎性,有可能一辈子都会长不好,我听着哭了好几天,想不到最后长得好好的。还有一年,你……

    母亲在床边絮絮叨叨地说,我竟一句也听不进去,觉得眼睛里的眼泪径自就要下来。没有一个孩子是没病没灾、平平安安长大的。我们也一样。

    只是自己忘记了。

    那些细细小小的温暖瞬间原来都在暗含惶恐和不愿记起的回忆里,不经意间被轻轻抹去了。

    父亲、母亲,原本模糊的记忆,渐渐的清晰起来。

    如果他们不爱我们,他们就不会如此牵制纠缠这样许久。就不会彼此仇恨,却有不失前嫌在一起。

    父亲拿着饭盒走进来递给我,说,孩子现在没事,你自己要先吃饭,不然怎么管他。

    暗暗忍住马上就要掉出来的眼泪,我细细的看他们,曾经那么暴烈、乖张的两个人为了自己孩子的孩子操心费神的守在这里,间或还要忍受我因为孩子而怒发的暴躁无礼的情绪……

    都是为了孩子,我为了我的孩子,而我是他们的孩子。

    所以我们缠结在一起,紧密粘连,不可分离。

    哪怕有再多怨恨、敌视、逃避,都不能将我们拆散,最终还是会在一起,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血浓于水。

    我想,明天,儿子出院了。

    我就可以买几张票带他们去遥远的南方看看,我知道他们老了,想看看从未见过的大海,更想看看那里住着的和我们血肉相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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