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啊？！——”她真是迷惑莫解了。这不是因为她不知道许鼎这批手稿的价值，是因为她不知道男人为什么突然要把这批多少年心血、汗水、劳顿和挣扎所记录下的东西从顶棚搬下来。
他们像护命似地保护着这批记录和未完成的书稿，他们生活中能聊以慰藉的，就是还有这批东西在，这是理想和劳动凝聚起来的实实在在的东西—一关于森林经理的学问。可是这批东西束之高阁多年，这冷不丁翻腾出来是什么意思？
顶棚轧轧作响，许鼎把一只落满尘垢的破旧皮箱从很窄小的方窟窿慢慢顺下来，顶棚眼子的木框把断了铁环的皮箱提手卡住了。顶棚里的许鼎吃力地扭动着沉重的箱子，半天，才使那卡住了的提手舒下来。她赶紧搬了个凳子站上去接着；那沉重的箱子险些把她砸倒。
随后，顶棚眼子接着伸下两只脚来……
“天呀！看您成了个什么模样儿啦？”他的老伴赶紧奔到厨房去准备洗脸的热水去了。
许鼎任灰土尘埃留在头发上、胡子上，连身上的也没拍打，一头扑向他那只断了提手的皮箱，摸出钥匙开了锁，操起撂在红木桌上的花镜，就翻腾起箱子里的一本本笔记、一本本手稿……看着这多年未曾动过的东西，不禁手有点发抖……他翻动着工笔小楷写就的稿子，看着那被雨水浸渍过的页子，便喊起他老伴的名字：“黎薇！黎薇！”
灶房里劈柴的斧头声立时停了，那黎薇额头皱纹里积着刚沁出的一层汗，出现在许鼎面前：“又是什么事？”
“你看看！你看看！这稿子再过几年，就会自然腐朽了！”自然腐朽，是森林生态学上的专用名词；许鼎把稿子擎到黎薇面前，“怎么办？怎么办？打个主意吧！”
“您等一下！”黎薇急忙又跑进灶房里，用还没烧温的水把手洗了，用干净手巾把手揩干，才进屋去，从老伴手里把稿子珍惜地接过来，身子偏靠在纺麻绳的纩车上，细细察看了一遍，对许鼎说：“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重新抄写。”
“好！好！纸有吗？”许鼎问。
“贸易公司门市部里卖，可以去买的。”黎薇说。
许鼎提示着：“一定买点成色好的，不然……”
黎薇打断他的话：“安东鸭绿江纸厂出的，这儿能买到的国产纸里数这种了。”
“哦，哦，那就用国货吧！”许鼎搓着手，思量着。手上的黑灰和汗泥打了卷儿。他说：“黎薇，这样，明天，就从明天，我们两个人开始这桩工作，每人每天抄五千字，那么，一天就抄出一万，一个月以后，全稿抄完。可以吧？”
黎薇没回答，她瞅着满脸尘土的老伴儿。
“你倒是说啊！”许鼎最嫌恶别人不马上回答他的话。黎薇还是不作声，她的眼神儿，从老伴儿那满是尘土的脸上，移到写有“天源”二字的麻绳纩车上。
许鼎的焦躁的眼睛，也伴着黎薇的目光，转向麻绳纺车；那纩车阴沉地蹲在壁子旁和李太白诗轴下，像一头随时都可以吞噬他们这个家庭的怪兽。他们现在靠它过日子呢！许鼎的眼里的喜悦神采一闪即逝了，代之而来的是晦暗与倦怠。他扶着书架，挪到旧红木桌前，跌在那把旧红木椅子上。
黎薇凑过去，把稿子轻轻放到桌上，脚步又轻轻地在屋里动了动，把一杯糖水轻轻放在许鼎手上，话音儿也是轻轻的：“鉴石，我一定帮你把稿子整理出来，只是您不要太着急。我每天纺完麻绳就做这件事……您别急。”
许鼎望着恳切安慰自己的老妻，眼睛发湿，嗓里堵着一口痰，他抖动着肩膀，曲着上身，咳着，喘着。黎薇把被麻经刺扎肿了的手指蜷起来，轻轻地、轻轻地捶打他的后背。
一口带着血丝的痰总算吐出来了。
许鼎一把攥住老妻的手，两眼直直地喃喃诉说着：“黎薇，我恰恰很着急，从来没有过的着急！”
黎薇不理解他这突然变化，摇摇头，几根银色的发丝，从头上飘落下来。
“难道你没有察觉时代的变化吗？难道你没有看见棒棰川在准备过节吗？”许鼎歪着头发问，而后又说：“我隐隐地感觉到，我这批书稿该见天日了……”
黎薇在恍然之中又茫然地苦笑着，嘘了一口气，默默地回身到灶房里，又默默地把洗脸水送到许鼎面前，许鼎刚刚洗完脸，一碗用鸡蛋清配制的土药已经在等他灌下去。
许鼎对老伴讨来的这个偏方的功效有些怀疑；连续用了一个半月了，不见有多大起色。又兼这种药实在难下口：又苦又涩，再加上生鸡蛋清的腥气。为了叫老伴获得一点安慰，许鼎捏着鼻子端起碗来。随口问道：“昨天你似乎说过，家里没有调药的鸡蛋了……”
“就是。这是一早从市场上买来的。亏着遇到一位好心的老大妈。”黎薇边往纺麻绳的纩车上续麻经儿，边娓娓叙说着买鸡蛋的经过。呱哒哒，呱哒哒，她脚踩得纩车慢悠悠地转着。
“你停停！”许鼎突然声色俱厉地吼起来。
黎薇手一震，刚续上纩车的麻经儿嘣地一下断了，惊愕的力量，使她扭转了身子。
那装偏方土药的碗，被许鼎打翻了，深褐色的药汤子，泼满旧红木桌面，又滴滴嗒嗒地流到地上；药汤子粘稠，流得很慢，不然，准会濡染了桌上放的珍贵的书稿。
黎薇克制着自己，硬作出平静的样儿，问道：“怎么啦，鉴石？”
“还用问我吗？你从另一个病人嘴里攫来的东西，来补这一个病人的身子，这不是我们一贯为人的本分！”许鼎梗着脖颈怒视着黎薇，“你该清楚这是卑劣的行为！”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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