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帕慕克对小说的界定:“小说是第二生活”。的确,人的特别之处在于爱听故事。而故事的完整性在它传达的生生涌动,如同清澈奔涌的河流,水中包容种种生灵,自在悠游嬉戏。读者和作者通过倾听水流,体会它的湿度,观察它的涌动,从而达成交互感通。小说不是干瘪的理论阐述,不是垂死的文字教条,而是我们居于其间的生命世界馈赠给作者的礼物,作者又把这礼物共享给喜欢它的人,邀请这些有心人进入别有洞天的世界,在生命之流中洗去尘土和疲惫。若带回些许清泉留在心中,当读者回到自己的世界时,对于曾经早已熟视无睹的周遭景物,想必也会再如新生儿一般陶然其中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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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大多描绘自然,但这种描绘不同于镜子反射景观,而是一种天人互感。“天人互感”四个字并非语涉玄妙,我指的是类似人置身自然中的惬意感受,例如,古人喜欢写微风给人的感受,用一个“清”字形容柔和的风,想必古人自是体会到自然的温厚之意才捡择这等字样罢;又例如,帕慕克提到小说里的景色素描:“十八岁到三十岁这些年中,我渴望描写出脑海与心灵中发生的事情,以画家绘画那般的精确和明晰,描绘出丰富复杂、栩栩如生的景观,其中有山脉、平原、岩石、森林和江流。”因为帕慕克起初是位画家,所以他对人与自然景观的互动尤为敏感。他也喜欢引用中国山水画为例:一个小小的人在山水之中,而画中的整个山水皆是这个人对天地造化那绵绵不尽的感受,因而画中人既是山水的一部分,又与山水融合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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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慕克说,小说是生活,其中重现了“色彩和复杂”,“似曾相识的人,面孔和物品”,但我想,小说不仅仅是重现了生活,好的小说带给我们独到的感受,甚至滋养人的生命之树生发新的枝桠,它为平凡的生活提供了丰富的泉眼。生活中你或许从未碰到过孙悟空或大观园里的人物,但这完全不影响你融入到一段迥然于现实的生活中去,这种生活又绝非虚幻妄想,那是不同于现实层面的另一种真实。好小说中展现的经验世界也许远远超出读者的经验,其中人物境界之超拔洒脱,也许完全令读者自叹弗如。只不过这种好小说特别难得稀有,它大概也在寻找能体会其中真味的读者。
因此,小说于我更像交友。碰到话不投机的陌生人,一笑而过罢了。碰到高尚的朋友,则不免赏识其心中锦绣,更愿与他结成知己。我曾经服膺纳博科夫的说法:读者分两种,把自己带入情节者,未免是低劣的读者;能纵览博观的读者,才有接近作者的乐趣。现在想来,这个标准恐怕太过苛求,毕竟能自己做作者的读者少之又少。强开上帝视角反败了兴致。对于大多数读者而言,的确如帕慕克所言,小说于他们是难得的延续的梦境,只是这梦境如果只是YY自己发了发财,或是抱得美人归,也就未免太过低俗,当得纳博科夫一骂。但在这梦境之中愿寻一知己,虽说是个痴人说梦,却也痴的可爱可佩。读品亦人品,信然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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