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烟说

见她时时皆是抿嘴微笑

凡在人前说起，红楼之中最爱的女子是岫烟，便有人疑惑：“谁？”并不惊讶，喜爱黛玉，宝钗者众，再不济，亦该属意史湘云天真烂漫，亦或探春练达自负，至不济，也该是晴雯袭人之辈，少有人会喜欢岫烟如此隐于人后的女子。

确实，秦可卿有倾城之姿，黛玉有诗文之才，宝钗有德，湘云英气......一部红楼，女子累累，各有趣味，岫烟在其中恍惚是帷幕后一个暗淡的光影，轻易不叫人瞧进眼里。

岫烟是大观园之中依附而来的女子，不为人知自有道理，未入十二金钗，出场极少，也不工于诗词，行事亦未见夺人之处。我却独独被她吸引，总觉得其超然世外甚至连黛玉妙玉也不能及上。她的淡然是身在世俗中，却不为世俗所困，世间万物不过尔尔，皆是陪衬。

前人曾做《邢岫烟典衣赋》一篇：“当其失路依人，居贫寄食；生有仙姿，容无靓饰。簪金带玉，曾游绫绮之场；裙布钗荆，别具烟霞色。身如萍靡，移本无根；心与莲同，辟谁见着？”这赋似是说寄人篱下的悲哀，于邢岫烟，我却只见其风骨，她依附而来，她家贫命苦，可她并未贪恋虚荣，也不曾怨天尤人，虽是寄人篱下，也从不见戚戚，日子很是怡然。

岫烟不过偌大红楼之中的外戚，连脂砚斋都说：“宝琴、岫烟、李纹、李琦皆陪客也，《红楼梦》中所谓副十二钗是也。”所以岫烟处境尴尬，无人将之放在眼里。居于迎春之处，丫鬟可以欺辱，婆子可以嘴碎，即使亲姑母也并无关照之意，身处困境，她也是不祈不求。面对嘴尖牙利的丫鬟婆子，她自掏酒钱打点；面对“酒糟透”的父母，她拿出微薄的月例中的一半相送；月银不够，她当掉自己的衣裳也不摇尾乞怜；面对只见利益不顾其他的姑母，她从无责怪之语；获赠碧玉佩，不过宝钗一句话，便藏于匣中；她与宝玉一天生日，平儿、宝琴虽未似宝玉那般受到诸多贺仪，却终归有人记挂，而她守口如瓶，悄无声息，直到湘云口快说出，方才“少不得到各房让让”，顺势与宝玉等一起过了个华诞。无人记取的境遇在旁人大约会有哀戚之语，伤怀之感，而她只是淡然处之，即使被忽略也是毫无愠意。她是布衣荆钗的女儿，却并无寒酸之态，言谈举止反倒肖似闲云野鹤，一派老庄之姿。

真正让她从一干所谓陪衬中走出，让我了解及至喜欢的是她与妙玉的交好。窃以为妙玉是红楼中最悲情的女子，洁净纯粹，又是清高到“万人皆不入眼”，似仙子临凡，不过妄动尘心，竟落得个“红颜屈从枯骨”的结局。而岫烟，似乎平凡得唯余轮廓，模糊暗淡，不为人识，是天生的陪衬。然就是这样的岫烟与红楼中最是心高气傲，连面对黛玉都可随意说“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的妙玉交好。在宝玉为妙玉一个“槛外人”的拜帖绞尽脑汁之际，是闲庭信步的岫烟解了其困惑，“槛内人”的妙答足见其对妙玉的了解，也可见其文采风流，所思透彻，非寻常女子。如她所言，她与妙玉既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可她也未必真心重我”，如此了解妙玉，岂不令宝玉之辈羞煞。就算年少，她也明白事情冷暖，万事于她不过过客，从来无需计较。

虽是不过刚刚及笄，但她似乎已经看透人生，接受本该接受的一切，对周围事物无甚要求，因此对人生更多的是从容随和，乐以忘忧，随遇而安，一切顺其自然，只要能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便罢。正如她的诗“浓淡由他冰雪中”，在大观园中有此定力，着实令人钦佩。即使有时我也觉得此句不过放弃之语：生活清贫，亲情淡薄，婚姻平淡，宿命大约也最终悲哀，是这一切让她放弃，既无力挣扎，无力追逐，只得忍之、由之了。可是我更愿意相信，这是她的本性：万事烟云忽过，不过一世沉浮。

这样的女子，即使真如宝玉所言“乌发如银，红颜似槁”，我想她的从容优雅，淡然沉稳也不会折损丝毫。美人只会老，不会丑，这一句话，如此适合岫烟。

写下这些，是为了一个被人遗忘却难掩光华的红楼女儿：兰花之姿，出岫之烟——邢岫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