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才能用文字捕捉到刹那间的宝贵细节呢?
用画面感来呈现是一个极好的办法。
喜欢阅读的人可能会忽略一个事实:人类用文字来记录和表达,才不过几千年的时间;人类普遍具备这种能力,更是近几十年才发生的事情。画面和声音是人类大脑更适应的交流介质。
即使在文字时代,一幅画面的说服力仍然极强。
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宋代的“流民图”事件。
话说王安石变法时,从封疆大吏到朝廷重臣,再到深宫后院,都不乏激烈反对的人。但宋神宗始终不为所动。直到熙宁七年(1074年),一位名叫郑侠的小官把当时老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绘成了一副《流民图》,偷偷进献给皇帝。宋神宗看到之后,方寸大乱,把这幅图带回宫中,反复观看,甚至到了夜不能寐的程度。他支持变法的决心终于动摇,不久之后,王安石罢相。
这件事蹊跷的地方在于:
第一,民间灾情惨状并非没有大臣通过文字上奏。第二,绘图并非摄影,郑侠的《流民图》,也可能是恶意攻击变法。那为什么宋神宗的心态一下子就逆转了呢?
只能解释为“画面感”的超强力量。
很多优秀的书其实并非胜在文字,而是胜在善于用文字描述画面,画面则让一个个珍贵的瞬间定格在那里,就像特写镜头那样。
比如写罗马历史的书很多,为什么日本作家盐田七生写的《罗马人的故事》被公认为是最好看的?就是因为她的书里面充满了各种“名场面”。比如80岁高龄的老加图(Marcus Porcius Cato)是怎么说服罗马人攻打迦太基的。
加图从伽太基带回非常漂亮的迦太基产无花果,拿到元老院展示给大家看,说能生产如此丰饶果实的敌人,就在相距三日海路的地方。
经济获得重生的迦太基,其经济实力还不至于引起罗马的担心。但是迦太基毕竟有引发“汉尼拔战争”的“前科”。
一个国家有了经济实力,招募雇佣兵不是难事。谁又敢断言迦太基不会再出现第二个“汉尼拔”呢?
加图依然健在,尽管已经80岁高龄。加图反伽太基的态度异常执着。无论谈什么事情,最后他总是不忘加上这一句话:“但是,我认为迦太基应该被消灭!”
布匿战争时代的罗马人,看到从伽太基运来的新鲜无花果,都会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日>盐野七生:《罗马人的故事》
老加图用无花果的“画面”说服罗马元老院,而盐野七生用老加图的“画面”来说服我们:迦太基人是如此富庶;迦太基距罗马是如此近;老加图的说服术是如此精湛。
罗振宇选择书籍阅读的时候,有一个很武断的方法:先拿起书来,大致翻翻看看其中的“专有名词”和“直接引语”的含量。如果含量高,就应该很有画面感,书也应该很好看。所谓“专有名词”就是特定的人名、地名等。所谓“直接引语”就是人物对话。
道理很简单。只有用特定的人名、地名、动植物名等,才能将具体的“情境”还原。读到这样的内容,我们头脑中自然会浮现出对应的画面,甚至不需要调动大脑皮层就可以理解。“直接引语”也是同样的道理。读到这样的文字,人说话的声音以及两人对话的场面就会在头脑中出现。
美国作家威廉曼·彻斯特的《光荣与梦想》,写了1932-1972年这40年的美国现代史。它之所以是不朽的名著,就是因为画面感呈现的很好。
比如写20世纪30年代,胡佛总统当政时大萧条的贫民窟,书中并没有用多少字数,而是有这么一段:
用锡铁罐、纸板和麻袋搭建的破旧寒酸的棚户村被称为“胡佛村”。曼哈顿有两大湖佛村,分别在河滨大道旁和中央公园的方尖碑附近。失业一族扛着的装废品的麻袋叫做“胡佛袋”。
在北卡罗来纳州,贫困的农民将抛锚的廉价汽车的前脸锯下,安到骨瘦如柴的骡子身上,称之为“胡佛马车”(政府曾试图将其改名为“‘大萧条’时期战车”,但是无人理会)。
“胡佛毯”是公园长椅睡客裹着取暖的旧报纸,“胡佛旗”就是被翻得底朝天的空口袋,“胡佛猪”就是饥饿的农民抓来充饥的长耳大野兔。
杂耍演员会大叫一声:“什么?你说生意变好了?你的意思是胡佛死了吗?”
有的报道讽刺说:胡佛向财政部长梅隆要五美分给朋友打电话,梅隆说:“最小的都是十美分,拿去打给两个人吧!”
——<美>威廉·曼彻斯特:《光荣与梦想》
有一次,罗振宇和一位读书很多的朋友聊天。朋友一直盛赞这本《光荣与梦想》。罗振宇问他,这书既然这么好,你还记得什么细节吗?朋友突然哈哈大笑,说就记得其中一个画面——杜鲁门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总统之后,一位总统助手说:“他回到白宫时,你能听到他两个睾丸碰撞的声音。”罗振宇也哈哈大笑,因为他记忆中最深的居然也是这一段。
在营造画面感这方面,奥地利作家茨威格走得更远。他有一个信念:“无比丰富的事件集中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一如整个太空的电聚集于避雷针的尖端。”少数关键人物在短时间内的行为会直接决定整个历史的走向。
他的名著《人类群星闪耀时》,选择了人类历史上14个决定性瞬间,用一种叫做“历史特写”的手法将它们给描绘出来。比如他写滑铁卢战场的这一段。
格鲁西想了一秒钟,这一秒钟决定了他自己的命运,决定了拿破仑的命运和世界的命运。它,在滑铁卢附近的一家农舍里的这一秒钟,决定了整个19世纪,而这一秒钟却取决于一个相当勇敢却又相当平庸的人的嘴巴,掌握在一个神经质地揉着皇帝的一级命令的人手中。
如果格鲁希现在能鼓起勇气,敢于相信自己和相信确实无误的迹象,违抗皇帝的命令,法兰西就获救了。但是这个唯唯诺诺的人一向服从命令而不听从命运的呼唤。
他拒绝违背皇帝命令的行动。军官们闷闷不乐,不吭一声。他的周围出现一片寂静。而决定性的一秒中,就在这寂静中流逝,此后,无论何种言辞和行动,都永远无法把握住这一秒钟。威灵顿胜利了
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怯懦,毁掉了最勇敢,最有远见的人,在叱咤风云的20年间,建树的一切。
——<奥>斯蒂芬·茨威格:《人类群星闪耀时》
这就是茨威格在这本书里的文风:把复杂的历史因果,压缩在一个极小的瞬间。像一枚琥珀,让人能够从中听到上古某个瞬间的松涛和虫鸣。
这样的段落,如果落在严肃的历史学者眼里,也许会招致很严厉的批评:这也太戏剧化了吧?
对,这种写法写的肯定不是历史的本来面目。但是必须承认:这样写非常好看。这些瞬间,经过作家的手被凝固在那里,我们后来的人才有机会仔细端详。
这样的瞬间,在这本书里还有很多,它们为我们认识世界新开了一扇窗。
我们知道,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但有多少人知晓那个藏在行李箱里躲债的巴尔博亚,是第一个看到太平洋的欧洲人?
我们知道,拜占庭陨落的历史,但有多少人晓得梦想家穆罕默德二世组建了人类第一支翻山越岭的舰队?
我们知道著名的《马赛曲》,但有谁知道那是年轻上尉鲁日的心血?
我们都被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文采征服,但有谁能明白,他在死刑刑场上被赦免的那个刹那的心境?
《人类群星闪耀时》:“人世间数百万个闲暇的小时流逝过去,方始出现一个真正的历史时刻……如有星辰放射光芒,而且永恒不变,照亮空幻的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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