悯人拎着箱子再一次来到了捷克宾馆，这个陌生又熟悉的老地方。
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这家宾馆的格调。整座宾馆四面建的严严实实，像围墙一样，死死遮住了日光，偶尔只有几道晚霞从天窗里射进来，阴沉昏暗。其内部的装饰是以魅黑为基调，调和以少许的柔白，再打上幽绿的灯光。
整一个瘆人的住所。
他讨厌这样阴森森的环境，办好入住手续就匆匆上楼去了。
午夜十二点，笨重的时钟响了起来，提醒悯人要开始工作了。他穿上衣服，拿着纸笔，踏着吱呀的楼梯下楼开始了新的旅程。
行走了这么些年，无论是谁，总会有一些只属于自己的经历。那些逝去的年华，终沉淀下来，化为一张张相册，装裱在脑海里；化为一粒粒尘埃，匍匐在记忆里。而悯人，愿意作这记忆的装载者，将它记录在泛黄的纸上。
他刚从楼上下来，就看到门口站着两排高大的黑衣男子，因为光线的原因，并未看清他们的长相，但远远就能感受到他们身上散发的摄人气息。
“跟着我们，如果走丢了，后果自负。”其中的领头人高声喝道。
这位老朋友，总是板着一张臭脸。不过，他这种严苛的办法对新人还是很有用的，不到半个小时，大厅里黑压压的人群都跟着他走了。瞬间感到狭窄的空气又流通起来了。
“我想请你帮我把我的故事记载下来，可以吗？”悯人耳边飘来了一阵邪风，身后出现了一个穿着白纱的瘦骨嶙峋的女子。
“当然可以！”他为女孩拉开了椅子，示意其坐下。
“我叫华荨，是个山里的孩子。”
她率先做了自我介绍，还热情地伸出了手。说实话，这在新人里很少见，一般刚来的新人总给人一种约束的感觉，而她不一样。接着，她挺直的背倚靠在椅背上，眼睛盯着大厅窗户外的景色，面部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下来，微启红唇。悯人知道，她要开始了。
（一）出逃
那天，我（华荨）摘了些野果回家后，便和往常一样，拿着砍刀和扁担砍柴去山上了，到天蒙蒙灰的时候才回来。竹子做的扁担钩住两大捆绑的圆圆的柴火，无情地搭压在我瘦弱的肩膀上，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些柴的重量压弯了我的脊背。我曾有无数次扔下柴火，转身就走的念头，我也这样做了，可最后还是无奈地回去了。没有办法，我要撑起这个家。
回到家时，汗水已浸湿了半个衣衫。我拧了拧放在瓢盆里的毛巾，铺在脸上，迫不及待地把自己从热狱中解脱出来。
“那好，我们可说好了。我帮华砾在城里安排一所学校，不过......”
“好，好，好。我们山里人最讲信用了。”
我跟着声音走，看见了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人。其中有一个年龄稍微大些，他的眼睛很小，笑起来给人一种猥琐奸诈的感觉。
我很好奇，家里已经很久都没有来过人了，今天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些怪人。我想来想去，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毕竟，有一句古话叫无事不登三宝殿。可奶奶刚才的笑不像是刻意伪装的。搞不懂，难道那件事是真的？我突然想到最近村里的人背地里嘀咕的事儿，气得把正在擦手的毛巾丢进盆里，溅起一片水花。
村里人讲，华家奶奶为了让孙子华砾到城里上学，过上好日子，竟让华荨嫁给四十多岁的男人。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刚才那个笑得猥琐的男人不正好是四十岁上下嘛。想想他可恶的嘴脸，恨不得将昨日吃的土豆糊糊吐出来。我知道奶奶不喜欢自己，总说小女孩在家学学做家务就行了，没必要去上学，整些幺蛾子。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奶奶会这样对我。记得当初狗子告诉我这些“谣言”时，我还揍了狗子一顿，气得几天都没和他说话。
不行，我要去问问奶奶。可刚出了厨房我又转身回来了。万一是真的怎么办，我有能力改变吗？
我坐在木墩上哭了很久，没力气了。我知道华砾是家里的希望，全家人都希望他能走出大山，我也希望。可不能总让我牺牲吧。当初为了让他上学，我被迫辍学。他负责学习，我负责干活。这也可以，反正山里的孩子本来就只上完小学，当然除了像华砾这种人。可是，现在他们竟然要用我的人生做赌注，这我是决不会允许的。我不想像奶奶一样被这大山困住一辈子，我也渴望外面的世界。可是奶奶的腰几乎已经弯到地上了，而华砾又只会学习。
我，能走吗？
晚上我最后一次帮华砾收拾翻得掉页的书本，这些书不知被多少人用过，一届届传下来，传递着大山孩子稀微的梦。等奶奶和华砾都睡后，我拿着仅有的几件衣服蹑手蹑脚地走了。害怕奶奶担心，我留了张字条，说是去找妈妈。
一路上走走停停，不放心身后被黑暗吞噬的茅草屋，不舍得可怜的人儿。我这个“顶梁柱”走了，不知道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可，我不甘心被囚禁在这大山里。华砾也该学着长大了，而且，而且，我还会回来。
（二）南城，梦出发的地方
我连夜赶到了火车站，可却不知道要去哪儿。家里的亲戚不多，而且又不常联系。我就像站在传送带一样，带子快到头了，但我却不知道在哪儿下。
转动的脑子突然想起一个人——英子。
对，英子，我可以去找英子。
英子也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不过她是孤儿，很早就跟着打工的人去南城闯荡了。那年，为了给弟弟看病，我自己一个人带着华砾来南城，当时还是英子来火车站接我的。那几天，我和英子挤在了她租的房子里，叽叽喳喳，聊到了深夜。不厌，不倦。
我紧紧抓住戴着几块补丁的布包，手里握着还有些热度的火车票。那崭新的票就这样糊里糊涂开启了我的另一段人生。我期望，我能拥有既来之则安之的淡然。到站后，我凭着记忆找到了英子驻唱的酒吧，我抱着布包坐在酒吧的门口。可能是我穿的太寒酸了，门口站着的高大的人老用一种不屑的鄙视直勾勾地望着我，我害怕极了，耷拉着头不敢再看他。
等了很久才见着那个熟悉的摩登女子，待她看清站起的我时，一脸惊讶抱着我，满是不相信的感觉。她提着我的包，拉着我的手把她往租的房子里领，我能很清楚地感受到她身上的真实的兴奋感，我安心了，还好，英子不嫌弃我，愿意收留我。
“对了，你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打个招呼？而且你现在不应该在家吗？”
“我......”我支支吾吾的，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同英子讲，真的是难以启齿。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半天蹦不出来一个字。算了，你就在我这儿住下吧，我有能力养你。”英子一手搂住华荨，颇有一番大姐风范。
我尴尬地朝英子笑了笑，“我会出去找活的，不会白吃你的。”
英子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就你这样的三好学生，还想找活。”
或许英子是无意的，但我听着很不舒服，难道三好学生就找不到活儿了嘛。
英子见我半天不说话，朝我撇撇嘴，白了白眼。“好了，逗你呢，你肯定能找到。”
“嗯。”我也要像英子一样，在南城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总有一天我也会穿着白色的纱裙，踩着高跟鞋，啪嗒啪嗒地走在南城一角。
城里和山里就是不一样，满地都是水泥路，一点也不用担心下雨会弄得满身泥巴。而且街道两旁几乎挤满商铺，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不知疲倦地亮着。城里人穿衣服也很讲究的，不像山里人，一件衣服能穿的发白还舍不得扔掉。
走在街上，一眼就能辨认我这个山里的姑娘，倒弄得我有些窘迫。我整了整衣服，昂头挺胸，带着一股雄赳赳的气势从街东头开始，每一家我都打听。可结果可想而知。尽管我诚恳地向老板承诺自己会好好干，绝不偷懒。可还是没人要我。第一次，我觉得英子说的是对的。
我落寞地回头，看着再次热闹起来的店铺，它们似乎忘了，在刚才有个可怜的小女孩哀求他们给她一个工作。第一次，我觉得以前受的都不算委屈。我在大街上游荡着，不好意思回去，不知道该怎么和英子说。
“都撞壁了，还不知道回家。”
“英子，我......”
一看见英子，我的泪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掺杂着委屈，掺杂着不安。
（三）你不配
英子并没有安慰我，她知道我的自尊心很强。现在最实际的是帮助我尽快在南城生存下去。我独自一个人来南城肯定有很大的苦衷，不然像我这样的乖孩子很难和离家出走挂钩。
“南城和家里不一样，这里的人并不是多在乎你是否勤奋干活，更注重的是外貌。”她指着床头柜上的一些瓶瓶罐罐，“这是一些护肤品，待会我告诉你怎么用。虽然呢，你长得不错，可也要打扮呀。”“还有呀，这些呢是我以前为了练习英语买的光盘，你先把这些光盘听完再出去找工作吧。”
“可是我没怎么学过英语？”
“没事，你就跟着光盘里的念。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南城，不会说英语就显得很俗。不学会一两句英语是很难找到工作的。”
后来只要英子有时间，她就带我出去转，带我了解这里，英子还给我买了套衣服。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穿过新衣服了，从前我穿的是离家的妈妈剩下的衣服。在英子的一番调教之下，我已经脱下那股乡村的气息，披上南城人摩登的味道。
半个月后，英子托人找了关系把我安排进了一家酒店工作。她怕我不习惯酒吧的烟雾缭绕，其实我知道她害怕我学坏，害怕我会像她一样被人说成坏女人。临走的时候，我还看见英子往领班的手里塞了一沓钱。
我曾以为自己的生活会平淡地下去，可我不知道我原以为淡化的感情竟一直深深埋藏。
他叫夏铭，是酒店老板的儿子。听说，他很早就辍学了，和一帮朋友一起搞音乐。
第一次遇见他，是在一个炎热的夜晚。夏天的天很热，来饭店喝酒闲聊的人也很多，而那天恰巧月月和小莉都有事儿请假了，值班的人一下少了两个，我就像个机器人一样，来回在大堂和厨房里流转。
在我往厨房里送碗筷时，被来往的客人撞了一下，摔倒在地上，手里的碗哗哗啦啦掉落在地上，一地狼藉，领班恰巧路过，见了这状况，冲我直点指头。
完了，遭殃了，今天非得被领班骂死，听说领班这两天赌钱输的很惨。
就在领班伸出手指，准备好好说教说教的时候。突然，一个穿着黑色运动服的男生挡在了我面前，他搂住我的肩膀，拉住我的手，带着一份警告的语气对领班讲：“她是我女朋友，先走了。”
那天他把我带出酒店就一个人走了，只剩下我还沉浸在那句“她是我女朋友”。
后来，我听别人讲，他就是老板的儿子。我当时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他会和英子一样，留着长长的红色留海，穿着破洞的裤子，打扮得非主流。从那以后，我开始不自主地关注他，每当听到有关他的消息，就不自觉围上去。月月还调侃我，说我是不是喜欢上了他。
喜欢，这个词太美好了，不适合我。
有一天我无意听到，他每个月会在英子驻唱的酒吧唱歌。那天下班后，我鬼使神差去了那家叫鬼魅的酒吧，偷偷在角落里听他唱歌。从那天起，我一有时间就去酒吧，偶尔会和夏铭喝几杯。我独自一人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不知被称为什么的感情。
有一天英子发现了什么，她问我是不是喜欢夏铭，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喜欢，沉默了好久也没回答。她赌气似得翻过身，打着响鼾声，那天晚上我们有了矛盾。
那天我站在门外，无意听到英子与她的通话，“小宁，在家要听奶奶的话，知道吗？别挑食，多吃饭，穿暖些......”听到这些话，我气得跑了出去，故意把门甩的很响。
我承认，我吃醋了。
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晃着，不知不觉走到了鬼魅酒吧，就进去喝了两杯。而那天恰好夏铭和他的一帮朋友也在那里，他看到了我，就把我拉过去。我内心是抵触的，很讨厌这样的场合，可夏铭强意拉着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也不好意思弄得太僵。就先坐了下去，打算中途找个借口出去。喝了一会儿，不知是谁起哄，非要我敬大家一杯。
我本来酒量酒差，再喝定要醉的。我杵在哪，不知怎么化解这尴尬的局面。起哄声越来越高，我的脸越来越红。忽然，夏铭站了起来，替我喝了，又把干尽的酒杯倒扣在桌子上。酒尽，掌声起。
他搂住我的肩膀，“她是我的女朋友，记住了。”可他说完后，却亲了我。
就在我处在焦急的甜蜜里时。英子冲了进来，顺手从桌子上拿了一个空酒瓶，用力摔在了夏铭的头上，许久，空气中还回荡着那句话。
“你不配！”
夏铭流了很多血，血从额头上不断涌出，顺着骨头流到脸上，颈上，衣服上。我当时脑子一片混乱，匆忙地拉着英子要她快点走，老板只有夏铭一个儿子，他不会放过英子的。
我的手变得冰凉，他们谁都不能出事。我用力拽着英子，让她走，可她却一把握住我的手，“我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的。”
后来，我去医院求夏铭，他只扔给了我一个字，“滚！”
英子在监狱里待了两日便放出来了，出来的时候，她一直遮住右脸不让我看。我知道这是两天是宽恕，也是惩罚。
......
（四）再见，再也不见
悯人听完这些总是有一个疑问，总感觉英子对华荨好像超出了普通闺蜜应有的感情。
她们不会是......
华荨好像看出了悯人内心的想法，“英子是我母亲。可村里人讲她不守妇道，败坏女德。记得那天下着大雨，她深夜才回家，和酗酒的父亲大吵了一架，之后一个人什么也没带就那样走了，再也没回来。后来，我听说她改了名字，叫英子。后来，我再也没唤她一声。”
“那你怎么来这儿呢？”悯人忍不住好奇地问。
“英子出狱后，我们收拾东西，准备连夜离开南城。可是，就在我们快要上车的时候，夏铭来了，还带了一帮人，要英子还回那笔债。
看到夏铭怀里搂着的月月时，我明白了英子的用心。想都没想，就替英子挡了一闷棍，可是我有些倒霉，抢救不及时，就来这儿了。不过，这样也好，这样她就会多多照顾华砾了，华砾也再不用像个流浪的小孩乱转了。”
晶莹的泪悄无声息地滑过，留下一片枉然。
“如果，呃，我是说如果，我答应你实现你一个愿望，你想做什么？留着这一世的记忆，或者在这里等着她？”
“不，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她把我丢在山里，又把我带进南城。这一世，就这样吧。如果可以，我想再叫她一声妈妈，再让她听一声久违的‘妈妈’吧。”
她笑了，无暇地开心笑了。
咚咚咚，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再一次响起，她跟着下一批新人走了，走之前还不忘回头道了声：“谢谢。”
黑暗的大厅里，只剩下悯人这个阴间使者还沉浸在她的故事里。
捷克宾馆是每位逝者短暂的休憩地，走出这里，她就彻底和这悲苦的一世告别了。
原来，英子二十四了，该嫁了。
原来，华荨和夏铭在一起是为了引起英子的注意。
原来，英子是华荨的母亲，只不过她改嫁了，又生了一个女孩，叫小宁。
原来，那些借口是我接近你的理由，原来我一直偷偷爱着你。虽然我恨你狠心离开我，但是我更想你陪着我。
华荨走后，悯人打开了那份泛黄的纸张，为她的故事写下了一首诗。
你说
你说
天空是湛蓝的
可我透过红色的透明纸望去
却发现天是红的
怕你羞羞
我没有拆穿你
你说
你不爱吃樱桃蛋糕
可我却看到你渴望的眼神
于是
我推走了手中的食物
撒娇
太甜了，我不吃
你说
你胆子大，不怕黑
可走在阴暗的旧巷中
我却感受到了你急促的鼻息
我紧紧抱住你的脖颈
贴近你
给你温暖
给你勇气
你说
就我们两个人在家多好呀
可你却一直期待地望着窗外
我调皮地拨通他的电话
爸爸，快回来
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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