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三是个诗人,他倒也符合古往今来诗人的一贯形象:他乡异地,穷穷孑立。
前年他和小禾去了青岛。青岛是程三第二次去,第一次去是高中毕业,那段时间他穷困潦倒,高考完朋友和他说,走,我们去青岛。他想了想,说好。没找家里要钱,靠着朋友的救济,也去游了青岛。
去了八大关,看到大学的美术系女生在街边坐成一排素描,她们静静地看风景,他想,他此时站在八大关某棵不知名字不知种类的树下,有落叶在飘,自己是不是也被绘进了画中。
八大关前坐着一排画画女生的场景之后在程三的脑海里一直挥散不去。以至于大二国庆的时候,他拉着小禾的手说,走,我们去青岛。
小禾问他,青岛有什么好玩的嘛?
他作出一副“雏鹰起飞”预备节的样子说,青岛我去过,尽是红瓦绿树蓝天,很美。那里有崂山,有海底世界,有奥帆中心。
这些地方程三都没去过。但他去过青岛。他想,这样他就能在她面前表现得无所不知,在快到八大关的时候可以一脸神秘地对小禾说,你看着,待会儿会有很多人坐在街道旁边画我们。
程三攒了一年钱,加起来3000多,他决定在这次旅行中一次性花掉。他心疼吗?他怕不够,怕小禾拉着他的手说想去海底世界的时候,他面露难色。他查,海底世界票价120,崂山门票160,他的预算绰绰有余。人逢喜事精神爽,在澡堂子里和我赤裸相对时,兴奋得直夸我身材好。
去青岛之前,程三准备了长达四页A4纸的旅行计划,连思维导图和SWOT分析法都用上了,把我们看得目瞪口呆。还专门作了一首诗,曰:
红瓦绿树秋意浓,
青铜紫木文气重。
闹市街头惊鸿瞥,
琴声悠扬何处去?
小禾笑程三真作,程三在学校的街道上放声吆喝自己的大作,吓得小禾连忙捂他的嘴。
出发当天,两人坐着7个小时的硬座到了青岛。下午四点出站,红瓦绿树蓝天不在,天空一片阴霾。程三抱歉地对小禾说,没事,明儿个天气就好了。
到了事先预定好的酒店,出了事,老板说没房了。程三打开手机APP,把屏幕贴在老板的鼻尖上问他,你看清楚点,两周前订的房,订5天!老板打了个喷嚏,付了点违约金,就把他们撵了出去。
正值国庆小长假,哪里找得到住的地方?不,程三是有钱人,和高中毕业时的一穷二白不一样,现在,他多了一份骨气和30张毛爷爷。心里产生一种把他们丢到哪里都能潇洒活下去的自信感。
当晚,他们像逛服装店一样逛酒店。唯一的不同是,逛服装店时好歹能试穿衣服,在试衣间里猛扒价格牌,出来后问服务员有没有大一点的码子,然后佯装对衣服品质的不满意或是叹气道当季法国时装周的流行元素已经有了新的花样,遗憾地把衣服还给服务员,最后给他们留下离去时桀骜的背影。
在酒店呢?程三只能听到一句“抱歉,我们这里没有空出的房间了”。他忿忿地想,虽然看你标的房价我也住不起,至少给我个装逼的过程好不好。
这个过程老天还是给了他。他们此时站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大堂里,这里还剩最后一间空房,明码标价——一晚780。程三捏着小禾的手,努力酝酿出一种“哎哟虽然还不错但是旁边那家香格里拉看起来感觉好像更好点不好意思啦”的复杂表情,然后不经意间瞥到了小禾,小禾的刘海被汗水打湿了,无精打采地垂在额头上。
程三的喉结动了动,转头对大堂服务员说,好,就要这间,我们住三晚。
事已至此,长达4页A4纸的旅行攻略基本作废。但是他想,不怕,八大关是免费的,等快到八大关的时候他还可以一脸神秘地对小禾说,你看着,待会儿会有很多人坐在街道旁边画我们。
次日天空一如既往的阴霾无颜色,还微微漏了点小雨。程三牵着小禾站在八大关,眼前满是人,就是没有坐在地上画画的女大学生。他想,如果没有了这句话,他还能说些什么?
所以他说,没事,明儿个天气肯定好。出来也没带伞,要是能去海底世界就好了。
小禾笑着说,在八大关里,淋点小雨,感觉就像到了画里一样,海底世界根本比不了。走,我们冲到最前面去。说完拉着程三就在人群里飞窜。
他们一路跑,跑过韶关路,正阳关路,居庸关路,紫荆关路,宁武关路,程三在宁武关路分明看见了那天他不知名字不知种类的树,小禾告诉他,那是海棠花的树。程三高兴了,他神秘地对小禾说,幽姿淑态弄春晴,梅借风流柳借轻,......几经夜雨香犹在,染尽胭脂画不成......你看,我们站在诗底下。
就这样,程三和小禾的青岛之行从六天变成了三天。回学校时我惊讶地问他,你丫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钱花光了?
本来是句玩笑话,哪知道他还郑重地点了点头,说和小禾逛了八大关,台北路步行街,海滩,五四广场,其余时间都在酒店里看电影,听歌。
我想程三真是扣出了新高度,全是些不花钱的地方,还能把他辛辛苦苦攒了一年的3000大洋花光了不成?当然,我当时并不知道这货竟然嚣张地在青岛住五星级酒店,因为放在平时我对他的印象,他一定是那种我找他讨一片薯片都会吃到闭门羹的人。
可是我究竟没有找程三讨要过薯片吃,因为程三扣得从来不吃薯片,他只吃我们的。
这么多年了,程三和小禾去了很多地方。两人一顿收拾,就是出去看看。这收拾也不是说来就来,跟尿尿的时候旁边等着一个人似的,都有个努力酝酿的过程。给初一小朋友教英语口语,犯下误人子弟的罪孽,把钱赚到手,带着小禾去了南京。暑假送了两个月快递,都说一白遮三丑,程三现在全黑了,三丑尽现,带着小禾又去了云南,从此合照开始用起美颜相机。也不是没出过国,小禾聪明又勤奋,拿到国家奖学金,风光地带着程三去了趟泰国,喝了椰子汁,骑了大象,就是没摸过人妖。
都是辛辛苦苦攒的血汗钱,两个人玩起来就特开心。开心之余也有遗憾,到哪都是阴霾加小雨,泥泞的土路和沾湿的鞋。再后来,旅行别的可以不带,伞不能不带,球鞋不能穿白色的,墨镜基本可以扔了。拍出的风景照发到朋友圈里底下回复:怎么了,天空这么阴郁小禾你心情不好?拍出的合照发到朋友圈里底下回复:怎么了,小禾你为什么要糟践自己?只发自己的自拍有人点赞还有底下回复:怎么了,终于和那个丑男说拜拜了?
程三看了也觉得抱歉,老对小禾说,小禾对不起,明儿个肯定是晴天。小禾对不起,我们还是不要合照了,我不配和你同框。小禾对不起,只能带你在国内转转,以后肯定赚大钱带你出国玩。
小禾每次都一把拽住程三的手说,哪特么那么多对不起。然后就是一个垫脚,霸道地吻在程三的嘴上。风景区里的游客纷纷鼓掌,赞叹这个女孩勇敢无比。也有些愤青怒斥程三这个丑逼肯定是个富二代。周边的人议论声不绝,程三涨红了脸,所幸黑,看不出来。他也觉得,小禾这样做真是不妥,白白糟蹋了一个美丽女孩的名声。
除了旅行和拼命打工,程三都在写诗。课也去上,就是身体摆个样子,拿支笔,转一转敲一敲,在那里琢磨遣词造句。凡古代诗,必定从牡丹杜鹃杨柳月亮中寻找灵感,写月亮就写乡愁,写杨柳就说送别了朋友。现代诗也写,开头一个“啊”字,后面的都好说,也不用想着押韵。这让程三觉得,现代诗比古代诗简单多了,自己作为一个有志向的诗人,还是应该多钻研钻研古代诗,写些绝句,律诗什么的,把它们刻在上课的桌子上,供后人品读。
晚上陪小禾一起去自习。路上有月亮,这就有了灵感。经常一路高颂诗歌,小禾拼命睹他的嘴。程三总问,你喜欢我的诗吗?小禾说,你不大声念的时候,我不讨厌。程三想,自己浑身上下就剩会写诗这项优点,才使得和小禾走在一起不至于到完全掉份的地步。如果哪天自己灵感枯竭了,也生病了赚不了钱,不能出去看看,小禾自然会离他而去,这是天命。想到这里,便回头循着牵着的手看去,小禾跟在后面半步处,任由程三拉着她走。
快毕业的日子,小禾跑到北京去参加北大的夏令营。程三跟着去,在中关村找了份互联网的实习,说是都在北京,其实一周也见不到一次面。后来小禾保研失败了,程三稀里糊涂转正了,他没有感到一点高兴,反而很紧张。
他怕缘分已尽,所以先开口:小禾,过些时我们去日本好不好。他本来想说,我养你啊。可是他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和德何能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小禾又怎么会答应他。
小禾无精打采地摇摇头说,过几天我想回趟老家。
程三心咯噔一下沉了下来,声音沙哑地说,小禾,对不起。
小禾要他不要再说对不起,久久地看了他一眼,就离开了。走的当天,天空一片晴朗,太阳和蓝天驱散了雾霾,程三觉得老天好像在说,这小女孩总算是离开这傻逼了,真好。心里一拧一拧地痛,又觉得有些安慰,强行憋出一个笑,告诉小禾,回家照顾好自己。
后来一个月,长久地投入到无尽的工作中,背个双肩包,挤在地铁里,总想作诗,从牡丹杜鹃杨柳月亮里找灵感,然后一想到月亮,想到的不是乡愁,是拉着小禾走在去自习室的路上,鼻涕眼泪一把甩到前面一个女白领身上,一边陪不是一边继续甩,把女白领吓得一边说没关系一边递他纸。
一个月后的某天,眼神忽然坚定,大步走进领导办公室,扔下一封辞职信说,世界那么大,我只要小禾。留下领导一个人在那里纳闷琢磨小禾是个什么东西,可以吃嘛。自己一张火车票去了小禾故乡。
在火车上手抖得按下小禾的电话号码,感觉等待接听的时间奇长,眼前从梯田变成了矮山变成了河流变成了荒地,然后发现不对劲,把手机从耳朵旁拿到眼前,抒了一口气,原来没有按下拨打键。又手抖地按下,不一会儿就被接听了。
程三张着嘴有一分多钟,终于说,小禾…我养你…好不好。
小禾说,我不要。
程三说,求你了,给我个机会,我辞职了,正在去你家的路上。
小禾大叫,你说什么!?程三你个大傻逼!
程三猛地点头说,小禾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傻逼!我早就应该去找你的,对不起。
小禾说,你个傻逼,我今早刚到北京,正准备去找你的。你说要养我,我自己没有脑子赚钱啊,等我找到工作了,带着你去日本玩。我在北京等你,赶快回来!
程三立马跳起来,连说二十八个好,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意间组成了一首七言绝句。
程三下了火车,到了长沙,没有立马回去,反而是摸索着以前给小禾寄快递的地址,硬是把小禾的家给找着了。
敲了敲门。乡里的屋子,门还是用木头做的,程三的手碰到门上发出了闷实的响声。对面有一老爷爷坐在木椅上乘凉,穿着背心,露着两点,闭着眼不看他,好像在听知了叫。
程三也跟着听,在树上找知了,那树枝叶茂盛,怎么也找不到。让他以为这叫声是录音机里放出来的。
嗯,3D环绕立体音效,看来价值不菲。程三等在门口,陷入了乱七八糟不着边际的思考。然后门终于被打开了。
第一次见小禾父母,有点紧张,光说明来意加介绍自己何许人也就花了半天时间。以为可以进屋坐坐了,小禾爸爸抄起一根挠痒痒杆就冲出来追着程三打。
程三一边跑一边叫,叔叔你误会了!我是小禾她男朋友啊!
小禾爸爸听了这话,一通长沙方言更加激烈,手起杆落的力度更加三分。对面那老爷爷依旧闭着眼,把背心往上提了提,两点不见了。
打了足足五分钟,小禾妈妈也气,但还是上来劝架。程三从小禾妈妈蹩脚的普通话里多多少少听明白了点什么。原来小禾的父母想把她留在长沙,找份稳定的工作,早点嫁个好人家。小禾死活不同意,说有了意中人,要在北京过。她爸爸急着问她,那你男朋友是本地人?在北京有房子住吗,住得起吃得起吗?小禾说,我男朋友叫程三,比我家还穷,而且不是本地人,从湖北恩施来。她爸听完高血压都要犯了,二话不说就把小禾打了一顿。小禾假装老实了几日,前天早上偷偷收拾行李跑了。
程三听得震惊,任由小禾她爸铺天盖地地打和骂。终于连知了都静了,程三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小禾爸小禾妈,我程三今生今世不会辜负小禾,在北京一定拼尽全力照顾好她,带她吃好的住好的,还有余钱去国外看看,请你们放一万个心!
然后憋足浑身劲磕了三个响头,在小禾爸妈怔住的空档里起身跑了。一路跑,跑过长沙的镇子,不坐公交车,沿着城市琳琳嚷嚷的街道一直跑,一边跑叫一边狂叫。程三想,小禾你等着,等我立马回北京去。
那时候程三才明白,如果哪天自己灵感枯竭了,也生病了赚不了钱,不能出去看看,小禾也不会离他而去,这不是天命。这是爱。
年底程三和小禾回学校报个到,再道个别。小禾在北京找了家外企,程三运气不佳,还要在大冬天继续奔波在面试的路上。走之前大早上七点钟的火车,六点就拖着行李站在学校的空地上,天空阴郁,下着大雪。我一个人送他们两个,就这么看着程三穿着羽绒服戴条围巾,手插在口袋里,旁边的小禾把程三当暖炉,紧紧地贴在他身上。程三说,北京雪还没下,现在去,还能赶得上第一场雪。
我听到北京,就想起四合院,想起地铁,后海酒吧,朝阳群众,故宫鸟巢,遛鸟的大爷,年过四十还在北漂的吉他手,围在一桌和别人头脑风暴的互联网产品经理,雾霾,大楼,三里屯和斑马线。
我想,那里没有诗人,至少没有像程三这样的诗人,写了诗,在街上跳着读,身后的小禾跑去捂他的嘴。
但是在雪地里,他搓出一个最大的雪球向我砸来,小禾一边装可怜一边和他联手欺负我,攻势太猛,我戴上帽子就往他们身上撞。三个人,倒在一片雪地里,拉拉扯扯,谁也不想起来。可按这雪势,不出三分钟我们就被埋了,埋了也好,谁也到不了皇城根去,谁也去不到外滩边上,都在这雪地里,化成一片。
后来走了,散了,程三在雪地里跑,翻滚,大跳,和铁丝网上的冰柱为舞,于是又想作诗。嘴张在那里,冷气往里面灌,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啊”字来。天空阴霾无颜色,他回头看,小禾还在那里,像在青岛的武宁关的海棠树那里,在南京的秦皇陵的台阶那里,在云南的什么什么的哪里,在泰国清迈的大象背那里。无论走到哪里,回头看,还是你。
然后再也不怕了,不感到抱歉,不想让雪地里只有自己的脚印。回头,走过去,牵起小禾的手,像两个臃肿的雪人往我视野的尽头处狂奔。
我回头看了很久,到最后眼前只剩下两幅乱七八糟的脚印,尽头是天空,阴霾,似乎又有点太阳埋在云里,透出点若隐若现的粉色来。
我想,那脚印终将被这狂风大雪瞬间填平,晚起的人们从来也不知道这里有谁来过,发生过什么,除了他们两个自己。和我这个浑身是雪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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