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首发,文责自负】
1
拉苦山大峡谷,山峰巍峨,沟壑纵横。
是月亮摔碎了吗,刚冒出山的太阳,仿佛一头负重的驮骡,迟迟不敢升起。
一列火车呼啸着穿过拉苦山大峡谷,犬牙交错的山谷像被一股神力牵引着。
早上八点,负重的驮骡,终于爬上拉苦山大峡谷谷顶,像一枚红色的纽扣。
「天亮了。」
「天亮了。」
铁路职工老罗一连说了两个天亮了。
老罗的声音像从幽暗的江面传出,仿佛来自巫师的魔咒。
老罗接到通知,让他尽快去段机关办理退休手续。
老罗起了个大早,其实,老罗压根就一夜没曾合眼。
老罗一整夜都在想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到退休年龄,退休后自己要往哪里去过活,是继续留在小站,还是到城里买房,搬到城里去。
让老罗难以抉择的是,自己是真想继续留在小站过活,可小站的房子终究不是自己买的,住着不踏实,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小站职工走马观花一样,年年有人调出小站,年年有人调进小站,三五年后,相熟的工友一个都没有。
在自己熟知的小站,看着一张陌生的面孔,多少有些别扭。
那么,到城里买房呢,又该到哪里去买房,再说,活到他这大把岁数的人了,让他重新去适应一个新的生活环境,让他怎样去适应。
老罗怅然感怀,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没退休之前,自己天天盼着早点退休,退休了,就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可真到退休的年龄,自己居然不知道退休后要去哪里生活。
老罗又叨咕了一句:「天亮了,退休咯。」
老罗有些失落地看着拉苦山大峡谷谷顶。
拉苦山大峡谷谷顶,漂浮着一抹迷幻的彩云。彩云下是一些低矮的灌木。
老罗想起工友们说过,在拉苦山大峡谷谷顶有一棵古老的橄榄树,吃过人血,结出的橄榄又大又红。
老罗多次在工间休息的时候,向工友们提及,等到退休后,他一定要爬上峡谷谷顶,采摘一些橄榄回家来泡酒。
「你大天早上的,一个人嘀嘀咕咕。」
老罗的女人在房间里抱怨。
老罗有些伤感说道:「不是要退休了么?」
老罗的女人不解反驳:「你今年五十五岁的人了,难道你还想干一辈子。」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我俩就在这个麻雀大的小站生活了三十多年。」
老罗这样说着,他屋里的女人走了出来,两人并肩看着拉苦山大峡谷谷顶。
「老罗,我俩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这座山有多高,这条峡谷有多长,我俩到死那天都不知道。你说我俩是不是白白地在这儿生活了几十年。」
「我听站上的人说,在峡谷谷顶有一棵橄榄树,结出的橄榄又红又大,等你退休了,我俩爬上谷顶,采摘一些橄榄回来给你泡酒。」
「别听人瞎说,这些年,我从没看见有人把橄榄摘回来过。」
「你这些年,年年体检,血压和胆固醇都一直很高,我听人说,用橄榄泡酒,喝了能降低胆固醇和血压。有没有橄榄树,等我们爬上山顶就知道了。」
老罗听妻子这么说,更加伤感,以前盼着退休,现在真到退休年龄了,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情愫。从青葱年岁,到花甲之年,从小罗变成了老罗,自己一直没有离开过大峡谷,没有离开过大峡谷深处的这个铁路小站。
老罗想着想着渐渐有种秋风般的凉意袭上心头。
又一列火车呼啸而来,老罗走回了家。
2
老罗哭了,哭得稀里哗啦,哭得眼泪掉了一地。
老罗穿上崭新的铁路制服,坐着火车,走出了拉苦山大峡谷。
火车在崇山峻岭间穿梭,每到一个小站,火车会短暂的停留,有人下车,有人上车。
老罗的段机关在一个小县城。退休手续很快就办理好,再有一个月老罗就正式退休。老罗有几分失落,似乎人生就走到了尽头。
老罗走出段机关大楼时,撞见他当年亲手带过的一个徒弟。徒弟已在段机关当上了一般干部。徒弟殷切相留,非要留下老罗吃一顿饭。
老罗带过很多徒弟,有一半的徒弟大大小小已经在领导岗位上。盛情难却,老罗只好留下来。
晚上,老罗的几个徒弟商量:「师傅一辈子待在拉苦山大峡谷,把一生的心血奉献给了铁路,难得师傅出来一回,一定要让师傅吃好玩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老罗师徒一行人从饭店出来。
有徒弟提议要请师傅到KTV唱歌娱乐一下。
几个徒弟就把老罗带到一家歌厅,并且每人分发了一位歌厅小姐作陪。老罗浑浑噩噩地跟着徒弟们走进一间KTV豪华包间。
徒弟们让老罗搂抱着分发给他的歌厅小姐,老罗不敢。
徒弟们把老罗的手放到小姐的肩上,老罗急忙缩回手。徒弟们几次三番把老罗的手拉放到小姐身上,老罗几次缩回了手。
后来,歌厅小姐主动把老罗的手拉起,放到自己的酥胸上。老罗颤抖着手臂,在小姐的酥胸上停留了十几秒,就缩回了手臂。
当徒弟们发现老罗不在包房,他们在歌厅大门口的台阶上找到了老罗。老罗哭得呜呜咽咽。徒弟们愕然:「师傅!你咋哭了。」
「我这辈子白活了,想不到县城变得这样繁华。我刚参加工作时,这个县城还没有一条像样的大街,想不到世间还有这么个好玩的地方,呜呜……」
徒弟们眼眶红红的,不知道怎样安慰老罗。
老罗一声一声地哭着,仿佛一列奔驰的火车,时而穿过山间峡谷,时而穿过平原江河。
第二天,老罗坐着火车回到了拉苦山大峡谷,回到他坚守了三十多年的小站。
火车上,老罗还在一直懊恼,他这辈子算是白活了。
老罗懊悔段里几次要把他调出拉苦山大峡谷小站,让他到条件好点的车站,但是他拒绝了。
火车徐徐靠近一个车站时,一些人流从车厢里涌向车站,车厢瞬间空了许多。
紧接着,车站站台上又有一些人流涌向车厢,车厢瞬间就塞满了人。
老罗一个个地审视着车厢里的人,他觉得眼前的这场景太熟悉了,他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上。
「这些山里人,是走了很多山路才坐上火车的,坐趟火车,多不容易。你看看,只要一坐上火车,他们的脸就坦然了,再没心急火燎的焦虑。只要是为人民服务,在哪里干都是一个样。」
「这些个龟儿子,一天就想着要把我调出拉苦山大峡谷,我才不去呢。我是一个在一个地方一呆就要生根的人。」
老罗回味起他经常和老杜叨念的话来。
老罗这样想着,又感他这生人并没白活。铁路这份职业养活了他,养活了他的老婆儿女。老罗这样想着,深感自责,三十多年的铁路生涯就要结束,对于铁路这份工作,他是亏欠的,他是没有尽心尽力付出的。
他只想着每个月的工资是多少,从来没有在工作岗位上起到身先士卒,勇当排头兵的作用,虽然也带了一些徒弟,但徒弟们并没从他身上学到多少有用的东西。
「嗨!这些小女孩,放着多好的青春,干什么不好,非要到歌厅当小姐,不知廉耻,让你们爹妈的脸要往哪里搁……」
老罗在心里嘀咕着,他感到有些羞愧,他对他的几个徒弟有些埋怨,说好的只是吃个饭,为什么还要整出这样个事情出来。
火车已接近拉苦山大峡谷车站,车厢里广播正在播报。
老罗脸上有些火辣辣的刺痛。来自拉苦山大峡谷里的凉风,徐徐地吹来,凉凉的,老罗感到非常熟悉的惬意。
老罗把头伸出车窗外,看了一眼熟悉的拉苦山大峡谷谷顶。在低矮的灌木丛中,有一棵约高出其他灌木的树。老罗心想,应该就是工友们说的橄榄树。
「在拉苦山大峡谷谷顶有一棵古老的橄榄树,吃过人血,结出的橄榄又大又红。」
「你这些年,年年体检,血压和胆固醇都一直很高,我听人说,用橄榄泡酒,喝了能降低胆固醇和血压。」
老罗想着工友们的话,想着妻子的话,走下车厢,他想去找既是自己多年的工友又是老乡的老杜证实一下,拉苦山大峡谷谷顶,到底有没有这么神奇的橄榄树,结出的橄榄又红又大,是不是像媳妇说的,橄榄泡酒,喝了可以降低胆固醇,降低血压。
在老罗心里,老杜这个老乡是个全能的人,能为他解决很多不知道的疑惑。
老罗没去找老杜,他径直回到了家,把一个熟悉的背影留给了小站。
老罗刚踏进家门,就吃了一惊,他家里坐着几个年轻的陌生人。
媳妇正在为年轻的陌生人倒茶水。
年轻的陌生人主动和老罗说明情况,他们想来小站采访像老罗这样一辈子扎根小站,奉献小站,一辈子为了铁路事业默默无为地付出的老职工。
「采访……」
面对几个年轻的陌生人,老罗有些急促拘谨地问。
「像你这样的一个老职工,老铁路,从参加工作就一直在这样条件艰苦的一个铁路小站工作和生活。三十多年,从未离开,你对这样的一个小站,肯定有不一样的情怀。老师傅,你能给我们讲讲你这些年在小站的感触么?”」
「感触……,也没什么感触,小站就像我的家一样,小站就是我的第二个故乡,我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年轻的陌生人问:「那你有没有想过要离开这样的小站。」
老罗眼眶有些潮湿地答道:「想过,刚来的时候,我每天都想离开这儿。铁路刚通车的时候,这儿什么都没有,连最基本的吃水都没有。」
「没有水吃,我们就到金沙江里挑水吃。」
「小站上买不到任何东西,买东西要坐火车到县城里买。早上坐着火车到县城里买,下午再坐着唯一的一趟绿皮火车回来,由于气候炎热,买回来的猪肉变了味,就算是这样,一个星期才能吃上一顿变了味的猪肉。」
「最苦恼的是,见不到外界的人,小站只有十几个职工,除此之外,再见不到一个外人,跟坐牢没两样。」
老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女人瞅了老罗一眼,老罗刹住话头。
年轻的陌生人笑着说:「那你能不能具体跟我们说说,你所在的这个小站,生活环境到底有多恶劣,我们想对你做一个专访。」
老罗偷眼看了一下妻子说:「这个地方太热啦,我举几个列子。早上买来的葱蒜,要是没有放入冰箱里保鲜的话,下午就成干的了。」
「我们每天要喝六七公升的白开水,六七公升白开水喝下去,没有一泡尿,全从汗液里排走。」
「我们每天下班回来,脱下身上的衣服,可以把衣服直立着放在地上。浸满汗渍的衣服,硬得像牛皮。」
「白天不敢洗澡,因为水管里根本就没有冷水,从冷水管里淌出来的水也是烫水。」
「你在这样一个自然环境如此恶劣的铁路小站工作了这些年,你一定经历过很多刻骨铭心,让你记忆犹新的事?」年轻的陌生人问。
「这是一个很小的车站,整个小站院子,前门是站台,后门是厕所。从院子的前门到后门,三十八步就能走完。」
「一天24小时,我们有十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是在睡觉,另外的十个小时,是在黑暗的隧道里干活,所以白天仅有的四五个小时的光亮就显得很是珍贵。」
「在这个小站,我不算呆得最长的一个,还有一个老铁道兵,七八十岁了,自从铁路建成通车后就一直留在这个小站。」
「小站前方五十米是一个长达七千多米的隧道。」
「隧道进口设了两个通风洞。这个老铁道兵每天都会带着他的媳妇坐在通风洞乘凉。两人一句话不讲,默默地坐着,像是两尊泥塑。」
「只有在火车通过的时候,身体才会动一下。老铁道兵的媳妇是当地的彝族,有一个侄女。侄女每天煮一锅饭给他俩送来,没有菜,只有一锅白米饭。」
「老铁道兵的工资卡交给他媳妇的侄女保管着。」
年轻的陌生人说:「那你能不能带我们去看看这位老铁道兵。要是能采访到一些有用的材料就更好了。」
老罗说:「不用去,你们去了也是白跑一趟,这老铁道兵,十多年了,从来没讲过一句话,我想应该是耳朵聋了。」
「是单位上不管他,还是其他原因?」年轻的陌生人问。
老罗沉默了一下,看了妻子一眼,说道:「早些年,单位上管过,给他分了房,他不去住,他就是要整日呆在通风洞洞口乘凉。」
「早些年,谁让他搬去住单位上分给他的房子,他就骂谁,有时,还会拿棍子打人。」
老罗打开了话匣,侃侃说,早些年,我们在隧道里干活,用的是煤油灯,每人提着一盏煤油灯进隧道干活。
干一天的活,走出隧道时,整个人全部是黑色的。后来条件稍好一些,单位配发了强光电筒。
更糟糕的是,半山上光秃秃的,一到雨水季节,一些风化了的石头就会滚落下来,有的滚到铁道上,有的石头直接就掉落到小站院子里。
有一次,滚落下来的石头,还把职工宿舍的后窗砸出一个大洞。
经过几任工长的带领整治下,经过这些年多方面的整治,危石滚落的现象得到了有效控制,确保了铁路运输的绝对安全。
「你们是如何整治这些危石的?」年轻的陌生人问。
老罗说:「整治危石,不能在雨季天整,秋冬季节,是整治危石的黄金时期。」
「我们把小的危石敲碎抬走,大的危石,我们就用水泥浇注,或是打基砖加固,防止滚落。」
采访结束,年轻的陌生人说:「我们是铁道报社的记者,今天专程来采访像罗师傅你这样特殊的老铁路,罗师傅给我们讲的这些材料,足以彰显出铁路人的担当和情怀。」
「我们国家的铁路发展到今天,取得举世瞩目的成绩,离不开像罗师傅你这样的无数铁路人在万里铁道线上,乐于默默地扎根小站,奉献岗位,乐于为铁路事业发光发热。」
「你们是不负青春,不负韶华的最美铁路人。」
「最美铁路人,是我们今年乃至今后要打造的一张靓丽名片,我们还要继续去寻找,像罗师傅你这样不为人知的最美铁路人。」
年轻陌生人几句铿锵的话语,把老罗说得热血沸腾。
老罗顿感这生人值了,自己原来竟然是个对铁路事业有过如此作为的人,是一个有过贡献的人。老罗羞愧难当,他懊恼自己为什么要哭,真不是一个男人,哭什么呢。
老罗想着,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他想对徒弟们大声说,他老罗这辈子活得值了。
3
铁道报社记者临走时,问老罗退休后有什么打算,或者说有什么愿望想实现。
老罗有些激动,很腼腆地答道:「就要退休啰!活了大半辈子,修养了几十年的铁路,我还没坐过卧铺火车呢。」
「我想坐一回卧铺火车,我想坐着卧铺火车去北京看望毛主席,看天安门。」
「干了一辈子的铁路人,没坐过卧铺火车?」铁道报社记者惊愕地看着老罗,有些不相信地说。
「我们今天来,采访到了很多东西。罗师傅,等我们回去找领导汇报一下你这个情况。现在全路上下都在提倡关心关爱职工。」
老罗似乎想起来什么,窘迫地连忙解释:「嗨!嗨!是我不想出去,总想着等到退休,时间充裕了再去乘坐。」
铁道报社记者没说什么,脸色凝重地走出老罗家。老罗热情相留,铁道报社记者说,他们还想去找站长采访一下。
在老罗退休之际,他意外地收到了一张使用期限为两个月的全国通行乘车免票。也就是说,老罗可以拿着这张为期两个月的全国通行免票,乘坐火车去他想去的任何一个地方。
退了休的老罗,怀揣着全国通行的乘车免票,坐着火车,一路向北。
第二天清晨,乘坐在火车车厢里的老罗,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眼眶慢慢地潮湿起来。他看到了故乡的山,故乡的水,还有故乡的牛羊。
老罗把藏在怀里的免票摸出来,凝神地看着,然后小声自语起来:「我是一九六六年参加修铁路的。」
「我就是从前面那个小山坡悄悄跑出来的。那个时候,吃不饱,一年有几个月要吃树皮,有时候还吃观音土,白泥巴,难吃,吃死了人。」
「我就是从前面那个小山坡悄悄跑出来,跟着铁道兵修铁路,打隧道的。铁道兵的伙食好,有肉吃。」
在旁的两个男乘客向老罗围拢过来,一个乘客问道:「老师傅是哪里人?」
听到有人和自己搭话,老罗激动地举起手臂,指向车窗外,喜悦地说:「我的老家就在那座山坳里,翻过前面的那个山坡就到了。」
「你们瞧!你们瞧!我就是从前面那个小山坡走出来的。我已经好些年头没回来过了,这次我要去北京,我要去看毛主席,看天安门。」
两个乘客觉得无趣,没再搭理老罗。老罗看着车窗外,又兴奋地自语起来:「好多年了,好多年没回来过了。」
「姐姐!」老罗突然失声叫起来,吓得两个乘客不知所以。
「今年六十八岁咯。」老罗缓缓地叹了一声。回过神来的乘客,感到莫名其妙。
两个乘客听着老罗在无休止地聒噪,觉得很是烦躁。于是又和老罗搭话:「你手里的是免票吧?」
「哦!这是全国通行免票,只有达到相当高级别的铁路领导,才能享受呢!」老罗很是自豪地说。说话间,老罗已把免票深深地装在靠近胸口的衣袋里,还用五个手指压了压。
火车继续前行了近两个小时,离铁路不远处有一个大型的化工厂。老罗又举起手,指向车窗外。
「那儿是个盐厂,我们小时候跟着大人来这儿挑过盐巴,一个来回,要走几天几夜呢……」
老罗絮絮叨叨讲着,两个乘客彻底觉得无趣,随便抓过一张报纸盖在脸上,对坐在他们面前的老罗,产生了几分厌倦。
老罗根本没理会对方的冷漠,他抹了一下眼角,眼前浮现出姐姐当年嫁人的情景来。
姐姐不是亲姐姐,是母亲抱来养的,但比亲姐姐还亲。
姐姐出嫁那天,骑着一匹大黑马,走了。只有七八岁大小的老罗,撵着姐姐的路,追出两个山头远。姐姐骑着马,不时回过头来看看七八岁大小的老罗。
姐姐每转回身来一次,七八岁大小的老罗就攒足劲大叫一声:「姐姐!」
山路崎岖,姐姐时隐时现,见不到姐姐的时候,七八岁大小的老罗就拼命地哭:「姐姐!姐姐!你在哪里?」
当姐姐出现在山头的时候,七八岁大小的老罗就呆呆楞楞地站着,双手拉着衣服的下摆摩挲,任由鼻涕眼泪一起流进嘴里。
当姐姐彻底消失在山岗上的时候,七八岁大小的老罗大叫一声姐姐,仿佛千山万水瞬间就矮了下来。
在老罗十六岁离家出走那年,姐姐没有骑马。姐姐把老罗送出两个山头远。
老罗不停地向姐姐挥手:「姐姐!你回吧,别告诉爹娘。我出去找吃的,这样你就不用悄悄把家里的粮食偷出来给我吃了,回吧,你回吧。」
老罗再怎么劝说,姐姐只是继续往前走,只是默默地抹眼泪。
那一刻,老罗整个人都化了,他爱他的姐姐,胜过爱自己的爹娘。
老罗打定主意等到退休后,就带着媳妇回老家生活,对他而言,继续留在小站,或是到城里买房,都不合适,故乡还有他的很多亲人,回老家生活,是他最好的抉择和归途。
想到退休后,回老家生活,老罗兴奋无比,他爱死了自己的这个决定。
老罗畅想着,回老家后,先盖一栋漂亮精致的楼房,趁着姐姐还能动,要把姐姐接到新房里住上几年。
老罗想着想着,口水就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老罗想起姐姐做的「豆腐猪血肠子」最好吃,回老家后,就可以经常吃到姐姐做的「豆腐猪血肠子。」老罗还想自己养一头猪,这样就可以做很多「豆腐猪血肠子。」
「猪血豆腐肠子,」老罗在心里呼唤着,咽下嘴里的口水。
4
老罗看到了毛主席遗容,暗自垂泪了一回。老罗去到毛主席故居又暗自垂泪了一回。
老罗在内心里感慨,此生心愿已了,退休后,拿着退休金,回到老家生活,还可以见到亲爱的姐姐,人生岂不是已够完美。
想到这些,老罗在心里甜甜地笑着,感到生活是如此的美好。
一个月后,老罗回到拉苦山大峡谷,回到了家。
才跨进家门,老罗就泪流满面,哀声连连。看此阵状,他的老伴吓了一跳,还以为老罗在路上出了什么大事。
「后悔啊!后悔,后悔没把你带上,老婆子,你是没见,那么多的高楼大厦,怕比我们前面的拉苦山大峡谷还要高呢。」
「你是没见过,大街上,密密麻麻的车子,怕是比你撒下的麦子还要密呢……」
老罗说着说着,他的妻子眼眶潮红起来。
其实,老罗和媳妇都知道,这张为期两个月的全国通行免票只能一个人使用。期限是两个月,在使用有效期限前必须上交到段机关销毁。
老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不知道怎样安慰自己的女人。于是,老罗小心翼翼地掏出还贴在胸口的那张免票,递给了他的女人。
老罗深有感触地说:「多亏了这张免票,收好,过几天,我带你出去走一转,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老罗的女人满面春风地说:「还是你自己保管着,万一弄丢了,你要骂我几天呢。」
听妻子这么说,老罗接过妻子递过来的免票,把免票重新装在衣服夹层的内袋里。
老罗眼睛一亮,喜出望外,他看见桌子上有一坛玻璃坛子橄榄泡酒。
「咦!还真有这么一棵橄榄树,你是怎样爬上峡谷谷顶找到这棵橄榄树的?」
老罗媳妇说:「你走后的第四天,那天下午,我隐隐约约地看见,有两个人在峡谷谷顶走动,隔了一天,我又看见两个人在峡谷谷顶走动。」
「我心想肯定是去摘橄榄的人。我担心橄榄被别人摘完,所以第二天我就早早爬上峡谷谷顶。好大的一棵橄榄树,结满了橄榄。」
看到酒,老罗就来了兴致。
老罗矮下身,看着玻璃坛子里的橄榄又红又大,老罗有些失望地说:「按理说,橄榄是红色的,泡出的酒应该是红色的,这酒怎么一样颜色都没有。」
老罗媳妇说:「可能泡的时间还不够长。」
老罗疑惑地问:「泡了几天了?」
老罗媳妇说:「泡了十多天了。」
老罗咂嘴说道:「咦!怪啦,怪啦。橄榄是红色的,泡出的酒应该是红色的才对。」
老罗媳妇说:「等过几天再看看。」
吃过晚饭,老罗就去找老乡老杜。
老杜先老罗一年退休,退了休,仍然生活在小站。
老罗来到老杜家,还没等老杜喊坐,老罗就咋咋呼呼地嚷开:「老乡!我这回终于见到了毛主席,我还特意去了趟韶山,看了毛主席的故居呢。」
老罗絮絮叨叨说起来,从坐上火车的那一刻开始,如何检票,如何上车,如何找到自己的卧铺车厢。火车上遇到过什么人,火车又在那些地方停靠过,都叫些什么车站。
临别时,老罗带着疑惑地问:「老杜,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我家那个,前些天,独自一人爬到峡谷谷顶,摘了一些橄榄回来给我泡酒。你说也奇怪,橄榄又红又大,泡了十多天了,酒还是一样颜色没有。」
老杜说:「不应该啊。你看我泡的那坛刺梨酒,才泡了两天,就翻血色了。」
听老杜这样说,老罗更加疑虑重重,他重新坐下,想和老杜探讨一下究竟。
老杜说:「我听人说,早些年,铁路才刚刚通车的时候,山上的彝族寨子里,有一对很相爱的小情侣,经常会走下山来,坐在峡谷谷顶看火车。」
「有一天,那个彝族女孩失足摔下峡谷,彝族男孩到峡谷谷底搜寻了几日不见彝族女孩的尸首。」
「彝族男孩爬上峡谷谷顶坐了一天一夜,最后,撞死在一棵橄榄树上。说来也是奇怪,从此这棵橄榄树结出来的橄榄就又大又红。」
老罗恍然说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老乡,一点都不奇怪,没有人再敢去摘橄榄,橄榄这东西,可以在树上生长个三五年不会掉落,橄榄生长的时间长了,所以橄榄就又大又红。」
「哦!原来是这么个道理。」老杜深吸一口气,对老罗的说辞,表示叹服。
得到老杜的赞许,老罗喜滋滋地回到了家。回到家后,老罗又围着酒坛琢磨了半天,为什么泡酒没有一点红色。
老杜就请老罗吃饭,除了山珍海味没有,其他鸡鸭鹅鱼全上。
老罗老两口吃得不亦乐乎。席间,老杜跟老罗借免票。老罗二话不说,就把免票借给了老杜。
随后,老罗又把如何得到的免票,如何检票,如何坐上火车,火车在那些地方停靠过,最后到了北京天安门,看到了毛主席,再辗转到湖南韶山看毛主席故居。
老罗饶有兴致地说了一遍,老杜认认真真地听着,不时夸奖老罗两句,说老罗有闯劲。老罗更加兴奋,喝酒喝得红光满面,滋溜滋溜一杯酒,滋溜滋溜一杯酒,比平日多吃了几杯。
老罗酒气熏熏地说:「老乡,趁脚手还能动,出去外面走走,这张免票还有二十多天就到期了。」
「你得抓紧时间,本来我是想带着老婆子出去外面走走的,算了,你先拿着去用。」
「我先带着媳妇到省城玩几天再说。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去看看毛主席,现在愿望实现了,我这辈子也就没有白活了。」
老杜觉得很过意不去,连说几声不好意思。
老杜说他想去西安,去成都。
老罗回到家,觉得心里空空的,他下意识地把手伸到衣服内袋里摸了摸,口袋空落落的。老罗有些失落,倒是他的女人看出了老罗的心思,说道:「你整日家就惦记着你的那张免票。」
老罗说:「你不懂,你不懂,我们这一代铁路人。哦哟!免票,要什么样级别的领导才能享受这种待遇呢。」
「那你就不应该把免票借给老杜。」老罗女人说。
老罗生气地说:「你说的是什么话,老杜是我的老乡,我俩交往了三十多年,算得是前后一起参加工作,一起退休。」老罗女人没再说什么。
老罗躺在床上,很快就进入梦乡。
梦里,老罗梦见老杜坐着火车去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在一个地方,火车停靠站,老杜上厕所。随后老杜就焦急地跑来告诉老罗,免票从火车的厕所里掉出去。
老罗和老杜,两人跳下火车,分头去找免票。
老罗顺着铁道线一路走一路找,最后竟然找到了他的故乡。老罗告诉乡里人,他来找免票。每一个乡里人都看着他笑,老罗不解,找路回家。刚要走近家门,老杜从他家里走了出来,老杜朝老罗笑了笑,没讲话。
老罗梦醒,伸手在胸口探了探,他摸到自己裸露的胸口。这时,老罗才算彻底醒来。老罗来回在自己的胸口摩挲,他摸到自己干瘦的胸脯。他用两个指头捏着一条凸起的肋骨,顺着胸口捏到脊背。
老罗捏着自己的肋骨,悲从心来。
老罗感慨岁月的流逝如电光火石,自己真的老了,想当初,他壮得跟牛一样。没想自己就变成一把老骨头躺在床上。
老罗没顾及多想,又想起免票的事来,毕竟梦太真实了。他当心老杜,当心老杜真的把免票弄丢。
老罗躺床上,自我肯定又自我否定,他不相信免票会丢失,因为这只是一个梦,梦是反的。
老罗胡思乱想,在床上躺了一夜。
5
早上,老罗还躺床上,老杜就来敲门。
老罗起床开门,老杜把免票还给老罗。老罗愕然不解,老杜说,暂时还不想去,还没想好要去那儿。
老罗生气地叨叨:「老乡,你不要傻了,趁着这免票还没过期,赶快拿着出去走走。我们这一代人,在铁路上干了一辈子,奉献了一辈子,错过这次机会,哪能再办到这样一张免票。」
老杜还是执拗地把免票递给老罗,老罗涨嘴紫脸,抖抖嘴唇说,你实在不要,我就要带着媳妇到省城去玩几天。
老杜深情地看了老罗一眼,说:「去吧,去吧,等你们回来,还来家里吃饭。」
老罗带着他的女人在省城玩了十几天回到拉苦山大峡谷小站。
才下火车,老罗就去找老杜,他要请老杜来家喝酒。
老杜不在家,隔壁邻居告诉老罗,老杜出省旅游去了。
老罗捶胸顿足大声骂道:「老杜这个家伙,太傻了,傻到家了,现现成成的免票他不用,他要自己出钱去旅游,难道钱多了会咬手,他要出那个冤枉钱。」
「这个老乡,等他回来,我才要好好地骂他一顿,太不像话。」
老罗怅然若失地回到家,他又从胸口摸出免票,仔细地端详一会儿。
「还有几天才到期,这个老杜,等他回来,我要好好臭骂他一顿,太不像话,现成的免票他不用,他要自己去出那个冤枉钱。」
老罗怅然若失地叨念着,转身往回走。这时,他看见小站站台上围着几个铁路职工。
一个女人的哭声传了出来。小站职工断断续续地议论着,女人的哭声夹杂在议论声中。
天黑的时候,小站职工从隧道通风洞洞口抬回一具死尸。
小站职工开始议论,死尸生于某年某月,死于某年某月,自从铁路建成通车后,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小站。
在小站职工的身后,紧跟着一位八十多岁的女老人,老人哭得撕心裂肺,呜呜咽咽,仿佛奔涌不息的江水。小站人说,十多年了,两人没讲过一句话,今天老伴死了,看她哭得这样伤心。
「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当年十几万的铁道兵,现在再难找到一个了。」老罗哀叹着,走进了家。
老罗走进家,一眼就看见桌上的那坛橄榄酒。看见酒色微微变成淡黄,老罗脸上绽放出笑容。
「酒有颜色了。」
老罗朝着厨房高兴地叫起来,他的女人在厨房里炒着菜,没有搭理老罗。
老罗把免票交回段机关,坐着火车返回到拉苦山大峡谷。
火车穿过拉苦山大峡谷的时候,老罗又把头伸出车窗外,远远地,老罗看见拉苦山大峡谷谷顶,有一棵与众不同的树,老罗心想,是橄榄树无疑。
老罗刚下火车,小站站长高声叫道:「老罗,你赶快回家看看。你媳妇昨天上山摘橄榄,一直没有回来。」
「我们已派人上山去找了,找了一个下午,没见半个人影。」
老罗大步流星跑回家,屋里空空的,只有桌子上的那坛橄榄酒,酒色血红。
老罗厌恶地看着血色的橄榄酒,只身潜入了黑夜。
拉苦山大峡谷谷顶,初升的月牙,仿佛一张娇美的嘴唇。老罗抬眼望是拉苦山大峡谷,往后看是波涛翻涌的金沙江。老罗想哭,却哭不出来。
退休后,老罗没有回他魂牵梦绕的故乡,他选择留在了小站。
一年后,从小站到拉苦山大峡谷谷顶,老罗硬生生地走出了一条山道。
山道弯弯曲曲,仿佛一截盲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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