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无法用一个恰当的词汇,来形容我心目中的云南,比如“第二故乡”什么的。究竟云南是我的,还是我是云南的?说不清,道不明。
也许是因为那永不复归的人生多梦时节,16至24岁,整整8个年头的无数个梦……
也许是因为那如画如幻的南国风貌,登龙门鸟瞰滇池之浩瀚,瞻金碧①遐思春城之典雅,穿石林慨叹自然之奇观,听惊雷西望美人②之静卧……
也许是因为春城姑娘们那种特有的嗲而不娇,“老倌”③们对“老解”④们的那种不惊不乍、不形于色的随和与至诚……
也许,也许还因为什么。于是便把那做过的梦重新回味,换个地排一排,终于,排出了那个带有苦涩味的8年中的8个月……
02
从昆明临出发前,指导员说,士兵进“五·七” 干校,是去“掺沙子”。按当时的说法,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土太板结”,应派工人阶级进行“掺沙子”,好透气。指导员是借用这个说法作类比,意思是说,“五·七”干校是干部集中改造的地方,也就是有问题干部成堆的地方,派一些士兵进去“掺沙子”,可以帮助这些干部更好地进行思想改造。
其潜台词是,去干校的士兵,当然也就是领导重点培养的同工人阶级一样优秀的人物了。
军“五·七”干校设在思茅。据当地人说,当年诸葛亮同南蛮作战,一日行军至此,忽然思念起昔日高卧隆中的茅庐,故此得名。
与我同行的共8名士兵,到干校后都被分到了四连。到连队一看才知道,四连同普通连队一样,除连、排长是干部外,其余百来号人都是士兵。进一步打听得知,干部们都集中在一二三连,他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干校学员。干校实际上就是个大农场,而干部们有的年龄较大,的有患有慢性病,多数干不了重体力活,于是便组建了这个以士兵为主体的四连。干校大片土地的田间劳动,以及上山伐木之类的事情,主要靠四连承担。
干校这样的安排,显然是合情合理的,只是“沙子”并没有掺到“板土”中去,心中不免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还好,我同老马、陈大个、小湖南4人被分到二排六班,并任命我为六班班长,心理上总算找回了一点平衡——虽然不能成为使“板土”透气的“沙子”,但也没有被划入调皮捣蛋如同混在饭粒中硌牙的“沙子”之列,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03
早春二月,麦苗刚刚抽齐麦穗,大田里暂时没事,便去上山积肥。
所谓积肥,就是把松林里表面那层松土和腐叶锄起来,用板车拉下山去。
思茅的山是慷慨的,单那一棵棵合抱粗的参天古松,就叫人好一阵子感叹,多年落积的松毛,踩在上面软软的,舒服极了。几位上海兵说,阿拉上海花10块钱,也看不到这景致。
不过,很快都无心欣赏这景致了,指标是每人每天10车肥,班排之间还要竞赛,尽管都是“沙子”,但年轻人总归是要鼻子要脸的,于是不抬头,不直腰,只听到山锄急促的沙沙声。松毛下面的土是黑色的,喷在脸上的灰也是黑的。每次收工时,几乎人人都是大花脸,汗水把那层黑灰犁得沟渠纵横,于是都相视而笑,于沟渠间绽开两层白牙,便显出动人的狰狞来。
04
积肥日渐向纵深发展,离营房也越来越远,不多日,便开始在山上宿营。
一日,宿营地选在半山腰一段较平坦的山道上,放眼朝山下望去,忽见一片蓝汪汪的湖水,立即觉得浑身痒痒。匆匆吃过晚饭,便约同班的陈大个和小湖南下山去洗涮洗涮。
营地到湖边不过200来米,但坡度较陡,没有路,且长满一人多高的荆棘。跌跌滚滚地从荆棘丛中钻出来,3人的手上和腿上都已是一道道血痕。
湖水很清凉,洗在身上,伤痕处先是一阵盐腌的感觉,接着便火辣辣的,索性脱了上衣长裤,大洗起来。
洗毕,3 人商量,如果从原路回去,爬陡坡再出一身汗,等于白洗,况且天色已黑,那钻剌窟窿的滋味肯定不好受,便决定绕道上山。右边有条小路,既然有路必定是上山的,能上山必定能走回原处,于是都满怀信心地往前走。
开始还能隐约听到营地里战友们的嘻笑打闹声,可是渐渐地便听不到了。月光下的大山出奇的静,静得如同一幅凝重的水墨画,那拖拖沓沓的脚步声,越来越显得多余,平日里满嘴俏话的小湖南,此时也一声不吭。
为了打破这可怕的沉寂,我们很想找个有趣的故事讲讲,一时竟想不出,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云南的香蕉好甜,干校的夜来香好香,军区歌舞团的女演员们们臂膀好嫩……总算来了点精神。
在山道上如此转悠了约两个小时,3 人终感前途无望,这才急匆匆地原路返回。
回到营地已是深夜12点多钟了。躺在地铺上,我望着满天眨眼的繁星,忽然觉着这身下的大山真无比地深奥,似乎蕴含着某种人生哲理,看着好像绕一圈就回来了,谁知却越绕越远。
几年后,当我在大学哲学系读书时,一次老师在课堂上讲解哲学上的“圆圈”,说事物的发展往往看起来好像从终点又回到起点,其实这两点是不可能交会的,好似一个压力弹簧,是一连串向前发展的“圆圈”。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圈圈,我脑子里便清晰地再现了这半夜在山道上绕圈圈的情景。
05
大田里的活就没有山上那般惬意了。
虽然插秧的时候已经到了雨季,不再像刚来时,每天早晨要顺着营房边那条干涸的淌水沟在牛脚印里舀水刷牙洗脸,但那在雨水中活跃起来的旱蚂蝗,却很令人头疼,几乎防不胜防。光着脚板,绾起裤腿,列队走在田埂上,抬腿的节奏稍慢一点,便会有一两个小东西捷足先登,选一可意处潜心吸吮,竟让人毫无知觉,等到你觉着某处有些异样,伸出巴掌来打时,它早已吃饱喝足,就地一滚,不辞而别了。
下田前,先要立在田埂上集体背诵几段毛主席语录,此时两腿不便动作,只好任那小东西自由来往。诵毕,一阵巴掌击腿的脆响,便一个个迫不及待地跃入水中。
旱蚂蝗喜雨水,却不善游泳。
转眼到了收割的季节,这是大田劳作最关键的时刻,因为天气时晴时雨,要争分夺秒地把稻子抢收回来,赶在出太阳时晒干入库。
自然还得竞赛,每班一台脚踏脱粒机,拖到田里,边收边打。2 人站机子,2 人递把子,4 个人割,剩下的人便不断地把打下的稻谷装进麻袋,抬到路边。
紧张的一条龙生产:装麻袋的戴着大草帽,迎着飞溅的谷糠,探身在谷桶里装;站机子的要把滚轮踏得疯转,不能让装运的人提着麻袋站边上等;递把子的一溜小跑,不能让机子饿着;割的人更是不能直腰。最快的记录,是一个班一天打下80麻袋,算来也是万斤有余。
后来我复员后在生产队割过稻,上大学时下乡劳动也割过稻,却再也没有见过这样快的收割速度。谁也算不清那80麻袋究竟洒了多少汗水,反正,收工后躺在床上浑身好似散了架,次日早起几乎挺不起腰板,可是,一当下了地,机子轰隆转起来,一个个又都像上足了发条,旋风般地忙乎起来。
06
8个月的干校生活终于熬到了头。回连队不久,“九·一三事件”传达下来,公布了我党历史上一个最大的骗局。震惊之余,心境豁然开朗:在如此大骗局面前,指导员的所谓“掺沙子”之说,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戏法,于是不再耿耿于怀。
尽管如此,关于“掺沙子”的理论,却从此在我的心灵深处留下了烙印,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烙印似乎越来越深。复员后,我当过农民,当过学生,当过教师,当过机关干部。不论在哪里,也不论是家庭的清贫,工作的重荷,仕途的平淡,这些常常使一些人感到痛苦甚而导致精神崩溃的东西,在我身上都不那么起作用。
冥冥中总有一个声音在时时提醒我:“你是掺过沙子的,神经更应该强健些!”掺过什么样的“沙子”呢?却从未认真想过。
今天,当我拿起笔来,要记述那片南现的彩云时,忽然间一切都变得这样明明白白:正是那8个月的艰苦磨练,和着那高原的风,春城的美,思茅的山,云松的直,凝聚成一颗颗五彩晶莹的沙粒,掺进了我这原本板结的身躯,深深地、透透地……
不错,云南是我的,我也是云南的。我不能忘。
注释:(此文为纪念云南解放40周年“彩云南献”征文,首发1991年昆明日报)
①金碧,是指昆明市内的金马、碧鸡牌坊。
②昆明的西山,形似睡美人,当地有句气象谚语:“西山盖帽,回家睡觉。”意指西山上空乌云密布时,就一定要下雨。
③老倌,昆明方言,泛指成年男子。
④老解,昆明人对解放军的昵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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