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刘剑,在人群中自由地活着。
我抽烟,喝酒,打麻将,玩拳皇……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这二十年来,我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拉着我父亲在我五岁时送给我的板板车,每日在人民医院外面候着。前几年的时候,总还能够找到一些活,每天也过得充实,结交了很多一起拉板板车的朋友。闲暇的时候,还能跟这些朋友斗斗地主消磨时间。可是到了后来,电动车越来越多,板板车就要被时代淘汰掉了,我的朋友们也一个个地放弃了板板车,走上了其他的道路。
我却没有放弃。二十年了,至少有十年我每天拉着空空如也的板板车出门,在人民医院门口一坐就是一整天。到了夜里,我又拉着空空如也的板板车回家。我没觉得我或许应该另谋活路,我想我是在拉着寂寞。
我想起了我父亲对我说的话:“剑啊,你会在板板车上遇到你的爱情。”对父亲的话,我总是深信不疑。父亲是不会骗我的。我觉得父亲对于未来的预测,是我不能想象的精准。我从未见过有谁能这样预言我的一生。我父亲说:“你不努力学习,你高考就考不好,那你就只能每天到人民医院外面去拉板板车!”现在来看,我父亲一语道出了我的宿命。我真的高考考砸了,然后每天到人民医院外面拉板板车。也是因为如此,我对父亲那句我将在板板车上遇见我的爱情满怀憧憬。我还没有遇到我的爱情,所以我不能丢下我的板板车。要不然,我将后悔终生。我可不想错过我板板车上浪漫的爱情。
可事实上,二十年过去了,我连爱情的影子也没有遇见,或许遇见了,我不知道。每天坐在人民医院外面,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我总是在想,来这儿的都是有病的,我为什么要在这儿遇见一个有病的爱情?但又转念一想,这个世界上的人都他妈有病,我没病在这儿坐二十年?哎。我其实特别想经历一段校园恋情,在校园里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加之我高考考砸了,我对那些有知识的人总是心怀敬仰。我之前也到眼镜店里配了一副大方块眼镜,戴起来斯斯文文的,可是我是个拉板板车的粗人,伪装自己可不是我的强项。是什么样的人就穿什么样的衣服,这话是我父亲当年告诉我的,我还一直记着没敢忘。
六月的一个周日,我依旧早早地拉着我的板板车来到人民医院外面,晒着太阳,等待爱情的降临。我有时在想,就这么躺着,爱情怎么就会降临到我头上呢?我听别人说,爱情都是自己主动去追寻的,你越主动,爱情就来得越快。我不信这句话。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信,我还是信我父亲。父亲不会欺骗我的,父亲是伟大的,他为什么要欺骗我?不可能的。
下午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睡得昏昏沉沉,突然听见有人细细地叫我的名字。
“刘剑!刘剑!刘哥!剑哥!”
我一个翻身赶紧爬了起来:爱情来了!我刘剑的爱情终于来了!二十年了!我父亲果然又说中了!
待我稍微平复下心情,定睛一看,站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个中年男子。大方块眼镜,分分头,白衬衫,甩尖子皮鞋。
我心想:妈的,老子这辈子怕是废了,真他妈造化弄人。
他却先开口了:“刘哥,你忘记我了?我可不敢忘记你啊,十九年前,没有你的帮助,我怎么可能考上大学,又怎么可能有今天。”
我努力地回想着,十九年前,正是我高考失利的第二年,我从一个天天抽烟喝酒打游戏的无知少年,变成了天天为了生活拼命拉板板车的社会底层人员。我当然有不甘心,但我知道这是我的宿命,父亲早就预言到了。
“我想起你来了!就那个……那个啥,读书,是吧,家里人不让你读,说浪费劳动力,然后你就偷偷跑出来,无家可归,然后我看见了,就把你带到我家去了,让你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嗨,我当时不是没考上大学嘛,看见你这种为了梦想而奋斗的人挺感动的。青春嘛。谁还没个疯狂的时候。对了,你读完大学都干啥了这些年”
大方块眼镜腼腆得笑了笑:“我读完大学就回来当老师,就在河对面那个中学。都十几年了。”
“当老师好啊!有文化,不像我们这些粗人,整天干些体力活,时代日新月异,我们这种人也跟不上。哎,现在啊,时代真是变了!听着一些最近发生的事儿呐,真是骇人听闻。”
我和大方块眼镜一边聊,一边走到了医院旁边的饭馆。我把板板车停在饭馆门口,走进饭馆,坐在大方块眼镜的对面。
他问我:“这么些年了,你怎么还在拉这个破车。”
“哎,别提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还在等我的爱情呢。板板车上的爱情。”
他眼神里闪出一道不易察觉的光:“呵,爱情。爱情,呵。”
我很是迷惑,我问:“兄弟这些年,想必已经成家立业了吧。”
“哎,不提也罢。之前生了个女儿,离了婚。之后又生了个男孩儿。都十二年了。其实也没啥好说的。说出来,还让兄弟觉得我在装可怜。”
我不知道要接什么,突然陷入了沉默。
我问:“你这次来人民医院做什么,难道你得了什么病?”
“没有。一个女学生生病了,我带她过来看看。住校生,父母也没在身边。怪可怜的。”
我心里突然有点翻涌:“哎!兄弟,现在这个时代,像你这样的好老师真的是太少了!我前几天还看见一个新闻说什么老师猥亵女学生,还威胁女学生,什么不要自毁前途。然后女学生怀孕了,就强制带女学生去医院打胎。嗨!时代真是变了!这他妈是个什么时代!”
大方块眼镜顿了一下,用手推了推大方块眼镜,拨了拨分分头,开口说道:“是啊,那些人简直是禽兽不如。他们要是想一想那女学生如果是他的女儿,不知道那些禽兽还干不干得出来。一个个道貌岸然,文质彬彬,却分明是一群衣冠禽兽!”
我听他说得热血澎湃,我也热血澎湃。他声音不大,甚至还摆脱不了他自带的一种斯文的感觉,但他说的义正言辞,大义凛然。
虽然我今天依然没有遇到我的爱情,我却仿佛遇到了更重要的东西。道德还是正义?管他妈的。我想。
我端起酒杯,说:“兄弟!你说得太他妈的好了!来!干了这杯酒!”
他端起酒杯,不知是腼腆还是高兴,嘴角泛出一丝微笑,轻声说道:
“干。”
2018年6月12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