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车在路边停下。
这是一条偏僻的通往一所小学的路,路面很窄,两边几乎停满了车,不时还会有车辆出入。里面有个派出所,时而会有警车闪烁着醒目的红灯经过。
我来回调试了好几下,尽量使车身靠近路崖。
拿起副驾座位上的书,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今年年初,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将整套书读了一遍。最近,老是想起这本书里的一些情节,有时,有个细小的声音突然就会出现在心底,或者伏在我的耳边,在曙光初现的清晨,在暮色渐浓的夜晚,在我突然不知为何面对着风中一棵摇摆的垂柳发怔时,不知疲倦地对我默默诵读着书中零散的句子。马塞尔穿着考究的礼服,眼神忧郁而高贵,怀揣着对斯万小姐的美好思念,走在贡布雷开满桃红色山楂花的小路上,这个形象,也总在我眼前浮现,简直无法摆脱。
我想我大约是想念它了,就像有些日子,某个人温暖的笑容和话语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刻不受控制地出现在我们的心田,那其实是因为我们想念这个人了。所以,我决定趁着今年还没结束,重读一遍《追忆似水年华》。
座位上有两支削尖的铅笔,我拿起其中的一支在书上做标记。
车里有一点儿闷。我试着把车门推开,这才发现外面有一棵细小的被人折断了头的香椿树,树干几乎就要挨上车门。我在停车时不只一次犯过这样的错误,过分关注一些细节,从而忽略其他应该注意的地方。有一次,因为右边是一条通道,就像现在这样,我担心车辆驶过时会擦到车,就尽量将车子朝左靠,结果,导致离左边车辆太近,竟然无法开门让自己下车——哪怕是打开一条狭窄的缝隙。
我重新启动车子,朝后面倒了一些距离,使车门错开那棵小树。小树后面的篱笆上爬满茂盛的植物,篱笆后面是个陈旧的小区,灰白色的水泥路边杂乱地生长着野草、叶类蔬菜,随处可见的枯枝败叶。记得有一次,有个小男孩惊奇地告诉我,他发现篱笆后面有个砖砌的鸡窝,还有一只老母鸡。由于植物的枝叶过于繁密,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好几眼,也没发现鸡窝和老母鸡在哪。
透过前挡风玻璃照射进来的冬日下午的阳光不算强烈,但那种白花花的、就在眼皮正上方的光线使我感觉到一点儿干扰,破坏掉一点清静的氛围。我索性打开车门,坐到后座上。
在我准备打开车后门时,我突然想到其实刚才不必倒车,打开车窗就行。这种小小的细节,使我有点儿想发笑,并且又一次体会到自己总是关注一个细微的点过头,从而忽略另外的方面,我越来越明显地意识到一个问题:过多地集中于思绪(我在来这里之前,也是在读着这本书,心思的绝大部分还停留在书本中),有时就会造成这种现实世界里的“心不在焉”状态。
坐在车子后面,就像从阳光照射的地方突然进入荫凉处,瞬间舒适多了,从这里打量外面,如同蛰伏在安全而温馨的洞穴里,身体安稳而自在,只需要偶尔劳累下眼睛,用目光扫视一下外界。紧绷着的神经似乎一下就松弛下来了。神秘而飘忽不定的时光也慢了下来,你能感觉得到它缓慢而又凝滞的脚步,好像它也在眷恋着这个下午的某处风物,从而迟疑着不肯朝前走。
我隔着座位将车钥匙插上,打开后窗一侧的玻璃。
打开书本,看着那些字句,慢慢感受着。有时,我不由自主就会离书本很近,眼睛甚至都要贴了上去,好像我的脸是贴在一块巨大无比无法打破的透明玻璃罩上,人物在玻璃包裹的世界中活动,而文字是通往那个世界的密钥,我的目光一旦接触到它,那个被尘封在玻璃中的世界便神奇地打开在我面前。我站在玻璃外,隔着一百多年的光阴,大睁着一双好奇而贪婪的眼睛在观望,我总想离那个世界近些,再近一些,以更加清晰地看到普鲁斯特精细描绘给我看的那个“红色山楂花堆艳叠锦的花篱”,曾经激荡过他心胸,引发他文学情思的那座神秘的钟楼;想离那些活动着的人物更近一些,这样我就能更加鲜明地看到他们的面孔,看清他们的眼神,从而更加精细入微地体会他们正在体会着的感受。
“窗户可以关上了!”外面猛地响起一个声音。我在恍惚中抬起头。我以为是在说我,其实不是。
篱笆后面站着一个穿红色毛衣的女子。她手里捏着一小簇还带着鲜嫩绿叶的白色忍冬花,正在仰着脸,对着身后的楼上呼喊。我能看到她,而她看不到我。她朝着我这边,伸长了手臂去够一朵高高的忍冬花,我这才留意到原来篱笆边生长的满是忍冬。
“在到那里之前,我们就闻到他家的白丁香的芬芳扑鼻而来,一簇簇丁香由青翠欲滴的心形绿叶扶衬着,把点缀着鹅黄色或纯白色羽毛的花冠,探出栅墙外。沐照丁香的阳光甚至把背阴处的花园都照得格外明丽……”
这里只有忍冬,可是我却看到了丁香。我不知道忍冬有没有香味,但我固执地觉得我闻到了一股无法描述的香气。女子面相很普通,可我在她那微微撅起嘴唇的可爱生动的面庞上,看到了斯万小姐希尔贝特黄得发红的头发,炯炯闪亮的黑眼珠。
而且,最奇异的是,我的身侧仿佛还有另外一个人,我不必要转身去寻找他,我能感受到他沉默安静的气息、深沉的目光——就在我的身侧,与我一起痴迷地注视着面前的这一切,那就是主人公马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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