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已死去的祖辈,后人们用大理石祭奠的先魂
我父亲的父亲,阵亡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边境,两颗子弹射穿了他的胸膛,死的时候蓄着胡子,尸体被士兵们用牛皮裹起
我母亲的祖父——那年才二十四岁——在秘鲁率领三百人冲锋,如今都成了消失的马背上的亡魂
我给你我的书中所能蕴含的一切悟力,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和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地拥有一个蓝色短发的女朋友。
我和所有观众一样,在观看电影的时候被蓝色头发的Emma深深地吸引了,她是如此的美丽,不凡,面对重大的人生选择时极具勇气,最后也确实实现了“飞跃”——不管是哪个方面的。此等美貌,谁和她擦肩而过都会忍不住多看一眼。Adèle也是非常美丽的,年轻又健康,就像一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但她的美貌是现实中的高中女孩可以拥有的美貌,而Emma的美貌,对普通人而言,是遥远的,疏离的,甚至接近非人的。我怀疑,阿布戴·柯西胥 Abdellatif Kechiche导演在创造这个角色的时候,寄托了自己心目中对完美美少女的终极理想,他镜头下的Emma,真是美得惊人。蕾雅·赛杜 Léa Seydoux那种迷离疏远的眼神实在是太适合女神类的角色了,冷峻又理智,仿佛可以将任何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她今年在《沙丘2 Dune: Part Two》中饰演的玛戈·芬伦 Lady Margot Fenring十分惊艳,当我还坐在电影院里的时候,我就猜测接下来她和菲德-罗萨·哈克南 Feyd-Rautha相关的同人文肯定会多到看不完的程度。
刚刚读高一的Adèle,在对自己的性取向相当迷茫的时刻,遇到了已经打定主意要去建设自己艺术帝国的Emma,爱情开始萌生于马路上的惊鸿一瞥。如果我是高中生Adèle,毫无疑问会爱上更成熟的Emma;如果两人年龄交换一下,我是大学毕业生Adèle,我恐怕也会心甘情愿地成为高中生Emma的俘虏——她就是这样光芒四射,无可取代。
两位女主角第一次的不是很正式的约会时,在那棵大树下,Emma提到了法国无神论存在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1905年6月21日-1980年4月15日),喜欢文学的Adèle居然对这个人不太了解,我记得法国的高考是要考哲学的,也就是说,嘴上说着爱好文学的Adèle甚至连本国影响力巨大的哲学家都不太在乎。她对于自己的学业成绩也是随波逐流的态度,遇到喜欢的老师就好好学,遇到不喜欢的老师该科目就考不及格。Emma和她聊的萨特,不仅隐含了这部电影的存在主义主题,还很好地塑造了Emma这个角色的性格——对于自己最亲密的伴侣,她的要求极高,不仅要床上合拍,同时也要有很高的精神契合度。第一场约会就在为他们最后的分手埋伏笔了。
很多人说,Emma出生于艺术世家,她本身聪明又漂亮,交了很多特别棒的朋友,所以能成为一个拥有画廊的艺术家。Adèle是工薪家庭出生,她本人也呆呆的,所以当个幼儿园老师也不错——不然她拿什么来养活自己呢,她的爸妈看起来既古板又贫穷。因此,很多人认为这部电影主要表现了两位女主之间的阶级差异,批判了Emma小团体的资产阶级作风,同时也表现了Adèle无产阶级的软弱性。这样分析的话,这个故事听起来就像经过初中老师带领大家精读后的保尔和冬妮娅的爱情故事一样,一整个魔怔人,魔怔的故事。
因为Adèle和Emma都是法国人,而台词里又专门提到了萨特,那么,我们从存在主义而不是阶级叙事的角度来解读这个故事更合适。在存在主义者们看来,一个人自由的选择是最重要的,是TA自己的选择决定了TA是谁,而不是那些无关紧要的外界条件。也就是说,不管Adèle到底是出生于什么家庭,有过什么过往,她都是自己自由地选择了和Emma交往,同居,成为一名幼教,出轨,分手,由于在做出选择的时候她是自由的,因此,她需要为自己的选择负全责,不管这个选择导致的结局是好是坏。在这个故事中,Adèle和Emma无论是哪国人,无论出生于哪种家庭,拥有什么成长经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面对自己的人生时,作出了什么样的抉择。
我完全理解电影后半段Emma对出轨的Adèle表现出的滔天怒火,不仅因为Adèle背叛了她,还因为Adèle“完全出于自我”选择成为了那种她瞧不起的人。这一段分手吵架的剧情中,Léa Seydoux的表现实在是太精彩了,我都被她的表演彻底吓呆了,面对爱人的质疑,Adèle一点危机意识没有,谎话连篇,还是那样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那个男人什么都不是……我很孤独……没有你我怎么办……”可实际上,她甚至都没有把自己上班的幼儿园的真实地址告诉Emma,因为害怕同事知道自己是一个性取向“不正常”的人——即使在她们同居多年以后。Adèle你开什么玩笑,有Emma这样的恋人,我能天天带出去炫耀25小时好吧。
话说回来,Adèle高中的那帮女同学对她的“与众不同的”性取向的反应也太大了,同时,她们对Adèle性生活细节的反复追问让我觉得极其不可思议——法国的普通同学之间会聊这个?我在四川的一个四线小县城念的中学,那个时候,学校里就有很多人出柜了,我们其他人还是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把这些人就当普通同学看待。如果电影中的这一段是法国中学生的常态的话,那么,他们比贫穷落后的四川县城还要保守了……我觉得,年轻人勇敢探索自己的身体和精神世界是非常美好的事情,如何经营亲密关系也是需要学习的,恰恰这些最重要的,最影响人生幸福度的事情是学校里绝对不会教授于你的,甚至阻挠你去了解相关的知识——学校真是个浪费时间浪费青春的垃圾地方。
电影中还有一个让我有点吃惊的地方。幼教这个职业是不是在全世界都相当low啊?我一直认为这个工作和培训班老师一样,是非常普通的属于教育行业的一份再正常不过的工作,直到几年前我妈用鄙夷的语气谈起这个职业,“幼教啊,如果一个年轻女人从事这种垃圾工作,谁会给她介绍男朋友呢。这个职业介绍人根本说不出口啊。”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职业在中国大妈的心中也非常糟糕,是下下选。中法两国的文化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联动了。
让我们继续讨论Adèle和Emma的故事。西蒙娜·德·波伏娃 Simone de Beauvoir的小说《名士风流》中,那位只想为爱而活的宝拉,想成为一个迷人的客体,想要用尽一切拴住亨利,她希望亨利只是爱她,而她自己,除了“为爱而活着”以外什么也不干。亨利拒绝了,拒绝成为宝拉活着的基础,他想让宝拉保留属于自己的生活。他知道,除非自己和宝拉选择向着一个方向进步,否则作为情侣的他们是无法一起成长的。
就像波伏娃讲的故事一样,Adèle和Emma也遇到了亲密关系中的一个大难题——成长背景差距较大的情侣如何共同进步。当我们进入一段恋爱关系时,我们已经自愿地将自己客体化了,也就是说,让出了一部分自我来适应新的关系。电影中的Adèle就是自我客体化的典型代表,这段关系结束之前,她的世界里只有Emma,甚至之后的好多年也是如此。
我一直觉得“情侣共同进步”这个问题完全无解,我甚至更加悲观地认为,即使是一开始背景相似步调一致的情侣,由于我们总是处于不断作出选择的过程中,随着相处时间的增长,人生中的很多看似无关紧要的分支选项会导致大不相同的结局,因此,情侣们一开始甜似蜜,黏黏糊糊分不开,结婚生子后才发现对方已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的故事并不罕见。这种问题,只能通过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换不同的更合适的伴侣来解决。人毕竟是独立的个体,再怎么相爱也只能各自成长,各自遇到不同的人,不同的事,我们不可能强行要求也绝对做不到伴侣的成长恰好和我们自己的成长高度同步。
传统意义上的强行将两人锁定的婚姻必然会解体,实际上,父母子女也将不会再被血缘关系强行锁定在一起了。自由,我相信法国人正在践行这一点。
Adèle并不是没有进步,没有去追梦,她在Emma父母面前说的读硕士当幼教全部实现了,我认为Adèle恰恰是一个相当务实并且很有执行力的人,试想,我们身边能有几个人实现了高中时期的梦想,成为了自己想要成为的那个人呢?因此,Adèle并不是单纯在能力上落后于或者弱于Emma,而是她已经不是Emma现阶段的人生需要的那种武能生孩子文能做缪斯的亲密伴侣了。当然,现在天天泡在工作室加班让Adèle说出“我很孤独”的Emma也早就不适合Adèle了,Adèle的大脑强行屏蔽了这一点而已。
这听起来非常残酷,要求人们为自己的一切选择负责,我不再也不能抱怨国家,社会,学校,家庭,甚至也不能再从宗教中得到慰藉——那里是一片虚无,没有上帝,只有一面镜子照着我们自己的脸,我们就是自己人生的上帝,所有的剧本都是自己写的,所有的结局都是自己应得的。存在主义者们是真正的勇士,他们已经决定创造独属自己的王国并为此负责了。我没那么勇敢,我真心希望生命中的一切坏事都由某位上帝来负责,我很软弱,不想不愿也没能力为自己全部的人生负责。我常常像Adèle一样,随波逐流地活着,不主动做任何事,故意让出本来属于自己的自由选择的权力,让别人或者超自然力量或者随便什么别的东西去做选择,然后自己躲在洞里缩成一团,祈祷厄运不要降临在自己身上。
如果我做点儿什么,也许故事会发生什么改变,也许不会。一旦运气不好,事情向着更坏的方向发展,做了什么的我就需要为我的行为负责,而什么也不做的我只需要把责任推卸给其他人,毕竟,我什么也没做,永远不会犯错。
我们当然永远都是有选择的,总是有选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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