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时代最幸福的日子无非是雨天不上课窝在宿舍看电影吃零食,最好是深秋初冬时,秋风萧萧,雨打在落叶上簌簌作响,港城一年四季刮风,下起雨来让人招架不住,全身上下只能保住头,伞撑的低低的,雨水汇成线从伞骨落下来,想到王摩诘的“树杪百重泉”。
一年四个季节中,秋天自带诗意,古人今人对秋天的讨论多矣,从庄子的《悲回风》,诗经《豳风·七月》,到唐人宋人《秋兴八首》《秋声赋》,再到老舍《北平的秋》,木心《九月初九》其中不乏刘禹锡式的唱反调,但多的还是哀秋叹秋的文人墨客,不是人云亦云,秋天本就带建安味,比起冬的肃杀,秋天万物由盛转衰,习惯于冬的沉寂浓重并不觉其荒凉,但看到浓绿肥厚润泽的叶子一天天黄下去,像受到某种戕害,哀感也更明晰,一代代的人像得了某种顽疾,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忍不住感怀,人事沉淀发酵成回忆慨叹,从笔尖流淌出来,其实有什么好说,不过那点没由来无迹寻的幽凉悲怆,可是不行,还是要说,必须要说,老家院子里老柿树的叶子都掉光了吧,老祖母是否安泰,异国他乡的朋友生活工作是否顺遂,王家卫的电影又该翻出来重温,大部头艰深的书最适合这样沉静安详的秋夜。
关于秋天的记忆是由几个意象组成的,澄黄的玉米脱了皮扎到一起挂在墙院钉子上,风裹着落叶贴地哗啦啦翻响,不带温度的阳光晃的刺眼,夜深露重带着凉,对了还有月亮,幽幽瘆人的月亮,院子里的杂草不用清理,秋天用来养露水,大黄狗失了精神,恹恹地伏在椅子旁,夜晚厨房亮起一盏灯,电饭锅溢出的蒸汽云里雾里,白馒头热一热捏着耳朵抢出来,白菜豆腐肉片,热腾腾的红枣小米粥,一家人围一起,就着粥饭聊几句,说说笑笑,饭毕各回各房,人们又成为他自己。
老人总不觉年轻人有哀愁,什么“少年不知愁滋味”,他们是从年轻过来的,老了就忘光了少年事,年轻人的愁明亮干净,他们敏感,纯洁,耐痛能力差,一点点疼就受不了叫出来,等到年岁一点点摞起来,感官也一天天钝下来,一生都叫疼的人是勇敢的,所以拜伦伟大,一生敏感多情,千疮百孔也不消沉。中国文人中少有这么韧的人,多少人“少年听雨歌楼上”任侠负气,老了就只能感慨“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
欢愉时光易逝,人生百代过客匆匆,留不下零星痕迹,英雄美人成泥成土。总归是要死的,所以认真思忖如何打发这剩余的无聊时间,大约六十年前,一个叫卡尔维诺的意大利人写了一个因不爱吃蜗牛而爬到树上的人,他在树上度过了一生,却神奇的什么都没错过,什么都没逃避,他在树上钓鱼,谈恋爱,社交,他曾畅想建立一个树上的国家,让别人都生活在树上,然后自己下树。这打破了21世纪逃离的老套路,如果生活在树上并非是为了逃避世俗,那是为了什么?三十年前另一个叫托纳多雷的意大利人拍了一个钢琴家的故事,他生于海上死于海上,一生不曾踏上陆地,他曾离陆地一步之遥,却抛掉了手中的绅士帽,转身回去,他说陆地之于我太大了,那不像只有八十八个键的琴,无穷无尽的街道通向遥远的看不见的地方,连绵不绝的城市,什么都有,除了尽头,没有尽头,我需要看见世界尽头。住一所房子,爱一个女人不好吗,为什么非要看到某种尽头?卡尔维诺说,一个人为自己制定一条规矩并矢志不渝地恪守,是因为不管对他人还是对自己,没了这条规矩他将不是他自己。
所以我费尽笔墨到底是想说什么,人不能一生青春少艾,秋天是所有人的季节,生命并不像江河,它只是一条小溪,春天欢快,夏日饱涨,秋冬干涸。生来死去,不过百年,索性信一信纪德,担当人性中最大的可能,为人群中不可更替一员。这样或许能撑起人生暮年这秋意的厚重。
《百年孤独》里有一个场景讲的是何塞·阿尔卡迪奥·布恩迪亚上校裹着毯子在长廊里坐下看雨水,书里写壁上石灰墙皮剥落,角落里肮脏的蛛网絮结,秋海棠落灰蒙尘,门后青苔深深,然而乡愁的精巧陷阱徒然虚设,这一切都没能勾起他的忆旧伤怀。我觉得熟悉,却实实在在不曾见过,此时此刻,同样的意境氛围出现在我的记忆,雨水里黄色的花朵,炊烟从烟囱漆黑的顶端吐出,老旧的土墙屋檐下瀑布倾落,地面一排圆墩墩坑洞,乡愁的精巧陷阱套中我,写下这些平淡庸常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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