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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直长篇小说《家常饭》四《孔令智进村》

李直长篇小说《家常饭》四《孔令智进村》

作者: 老李耕田 | 来源:发表于2018-03-12 08:42 被阅读13次

     

    《家常饭》四

    孔令智进村

                   

                李直

    孔令智抵达十顷地时,已过了午饭的时间。十顷地的百姓们,不管是吃米还是吃糠,不管吃咸菜疙瘩还是炖白菜萝卜,午饭都会天天照吃不误。至于晚饭,就不确定了,个别人家,比如艾振余那样的困难户,就未必天天都吃。粮食不充裕,自然就减掉一顿晚饭。

    孔令智在村口停了一会儿。在他眼前,呈现着两种颜色,黄和绿。房屋是黄的,院墙是黄的,街路是黄的,在明亮的阳光下,这种黄显得十分霸道,它们连成一大块,劈头盖脸的向人直扑过来,如同一种能量无穷的击打力,随时都会以钝器锤打在人身上,让人不自觉地后仰一下。而绿色则不然,它们属于黄色的点缀物,东一点西一点,历历可数,可怜巴巴的在阳光下瑟缩着。这是仅有的几棵树的颜色,有榆树也有杨树。

    孔令智有点眩晕。一方面是由眼前的大块大块土黄引起的,另一方面也由于饥饿。这天早晨,他没来得及吃饭。因为早班车六点就发车,他五点半才醒。起床穿衣,急急忙忙的奔向汽车站,买了一个面包就上车了。哪知道这个面包正好把吃饭的事扰成了二加四。十点钟下车到公社报到,肚子还是饱的,再加上没到午饭时间,他没吃东西也没买上点吃的东西,拿了介绍信就直奔十顷地了。三个多小时的步行,早把那个面包消耗光了。

    他想打听打听生产队在哪儿,但转念一想,这个时间,人们都在睡午觉,生产队肯定没人。他便打定主意,直接去找队长,当然,这也需要打听。队长是谁,队长住在哪儿,他全不知道。

    进了村子,走到一个在院门口,他站住,向院里张望。静悄悄的,连猪鸡鸭狗都没有活动。他意欲进院,但在即将跨入院门时顿住了脚步。他心想,这样会不会很唐突?便又退了出来,赶往下一个院门。他心中暗想:总会碰见人的。

    就这样,一个又一个院门的走过去,孔令智始终没看见人影儿,也没听见人声儿。在一个院门口,他曾下决心进院,进屋,问问队长叫啥名字,住在哪儿。在已跨入院门四五步时,他又急匆匆的退了出来。他觉得这种行为非常不妥。

    走过了半条街,孔令智终于遇见了一个活物,是一口老母猪。它极瘦极瘦,骨头从毛皮内支棱出来,和支帐篷似的。别看孔令智出生在大城市,也在大城市里长大,是个道道地地的城人,对老母猪还是有些了解的,不过都是从科教片里。尤其那些快耷拉到地面的奶头,使他一下子就能认出来这是老母猪。老母猪看了他一眼,顺着墙跟走了几步,停住,又看他一眼,便开始在墙根处蹭痒痒了。

    孔令智看着这口老母猪,有三四分钟没挪动脚步。他凝视着它的每一个动作,听着它的一连串呻吟。他觉这呻吟很有韵味,高低错落,长短相杂,似乎颇合音律。

    孔令智是一个京剧演员,极擅演小生。再加上他清俊的外貌和匀称的身材,曾经是十万平方公里方圆内名声最响的京剧名角。但因姓孔,系孔子的正派嫡亲传人,“文革”一动,便由京剧团下放到旗文化馆。而文化馆也觉得此人是颗定时炸弹,或是一包强力毒药,便早就有心思把他打发到乡下来。这回终于逮到了机会,把他派下来教京剧,哪知到了公社,公社根本没让他停脚,前后不到半小时,就打发他来十顷地了。

    蹭了一会儿痒痒,大概老母猪感觉到了很舒服了,就改变了呻吟的音调和旋律。作为深通音乐者,孔令智迅速判断出来,老母猪的音符已上升到五位,旋律也渐趋复杂,最让他感兴趣的是,老母猪的呻吟变得悠远绵长,含着淡淡的忧伤,这不免让他有点吃惊。

    又过了一小会儿,老母猪的呻吟改变了内涵,他从中捕捉到了呻吟中的特殊韵味。似乎蕴含着畅快淋漓的兴奋。他便努力地打量这个面相丑陋的动物,无形中忆起了多年前与妻子的床第之欢。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文革”一开始,刚传出要下放他的信儿,妻子便在第一时间与他离了婚,孩子跟了妻子,随了妻姓,与他彻底划清了界限,若不是月月需要邮抚养费,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有孩子了。

    他们刚结婚的那会儿,几乎天天有床第之事,天天会听到类似的呻吟。妻子是戏校的一枝花,专攻青衣。毕业后,他俩进了同一个京剧团,俩人都是台柱子,被誉为金童玉女。现在,他想起了在记忆中消失了很久的前妻。

    老母猪蹭过了这半边,又蹭那半边。身上沾了一层黄土。蹭完了,舒坦了,便顺着墙跟趴下。不过,它仍在呻吟。现在,呻吟中没有了忧伤,也没有了兴奋,而是一种漫长的回忆,类似于一个人的哼唱。

    “嘿,干啥的?”有人在孔令智耳边说话。

    孔令智脑子里很乱,老母猪的哼唱,记忆中妻子的面容,久已逝去的床第之欢,还有挥之不去的女性独有的呻吟,在脑子里缠成一团。让他竟没听见有人对他说话。

    “问你呢,干啥的?”又是一声问。

    这回,孔令智听见了。他一扭头,见问话的是个女人。三四十岁的年纪,衣衫破旧,头发篷乱,满身满脸的穷形怪相,但他略一加细,尚能辨出此人眼角处、嘴廓边,依然残留着些微的娇俏。

    “咋的,没见过老母猪呀?”那人又问。

    “见过,见过。”孔令智回答。

    “见过还这么看。光棍三年,见老母猪赛刁婵。”那人说了一句,转身走开了。她没要求孔令智回答。

    对话就这么结束了。孔令智听了这话,赶紧离了老母猪,走出了四五步,忽然想到了打听队长是谁住在哪儿的事儿来。便急忙回头,跑了几步,追上了刚才问话的人,向她打听。

    “袁守忠,住那儿。”

    只这么六个字,孔令智就寻到了袁守忠。袁守忠看了介绍信,打量了一眼孔令智,问他:“你会做饭么?”

    “不会。”孔令智回答。

    开头就问这个话,有缘由。从介绍信中,袁守忠得知,孔令智是派下来教京剧的,要教会一出戏,还得把戏排练出来,不是三天两早晨的事。吃饭是首先要考虑的。即不会做饭,那就得吃派饭了。袁守忠问他:一天四毛钱伙食费行不行?

    孔令智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觉得多了点儿。他每月工资二十四元,孩子抚养费六元,给母亲赡养费三元,余下的就不多了。于是他便问每天三毛行不行。一天三毛,每月还能多剩下几元。

    “行是行,那你就得去困难人家搭伙,不能派饭了。人家吃啥你吃啥。”袁守忠说。

    “吃上饭就行,不管啥人家。”孔令智一口答应。

    听了这句话,袁守忠心里就有了底。他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京剧老师,长得颇像《沙家浜》里的郭建光。衣服鞋子虽是旧的,上了补丁,却干净整齐。最主要的是,他判断,此人不是奸狡之徒,脸上挂着副经不得风淋不得雨的孱弱,估计不是个胆大的主儿,或者是个吓破了胆整怕了的,不会动辄挑肥拣瘦。于是,他就领着孔令智去了艾振余家。

    “咱要去的这家呢,是咱村的困难户。困难户嘛,日子是难了点儿。但一日三顿饭还能行。可能吃得差点。若你去了,一天三毛钱的伙食费交上,对他们也是个帮助。就算你救济了一个困难户。我告诉他们,确保净米净面,决不让你吃糠。你看这样行不行?“

    俩人边走边说着这样的话。这个时间,十顷地的人们已经睡醒了。陆续有人出现在土街。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也有人叼着烟袋,或烟卷儿。

    “大哥,这是谁啊?“有人问袁守。

    “老师,教咱唱戏的老师。“袁守忠回答。

    “哎呀,教咱唱戏的老师呀————”几乎所有的听了这话的人,都是这句答词,接着便随在后边,大伙边走边聊,没多大一会儿,就聚成了一个人疙瘩。在街路上移动。

    “这是去哪儿?”有人问。

    “去艾振余家。”袁守忠答。

    “妈呀————”又是一声惊呼。也是人们一块发出来的。接下来的时间里,人们不再说话了。街路上只有脚步声。

    “就是这家,到了。”走过了一段路,袁守忠说。

    有院子,也有院门,但都等于没有。院墙很矮,只有二尺高,实际上是一溜墙茬子。由此可辨出院子的边界。院门呢,只能算作矮墙的一个豁口。一共三步宽。其实,根本用不着这个院门,从任何一个方向,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进院儿。那院墙,连鸭子都挡不住。

    院子中间,确实有三间土房,明显比左邻右舍矮小。最明显的是屋顶长满了蒿草,已淡淡的泛绿了。新生的草与前一年留下的枯草杂在一起,黄中杂绿,绿中有黄,颇具油画效果。

    东面的窗口,安着窗户,西面的窗口,则用土坯堵着。乍看上去,这一幢房子,如同一个独眼龙。

    孔令智打量了一下,前后左右的人家,离艾振余家的房子都有一段距离,根本算不上是邻居,中间都隔着两个院或三个院的光景。艾家的房子,像个孤伶伶的小土包,矮耷耷的趴着,一副被抛弃没人理的模样。

    这时,人们并没急于进院儿,而是在大门口挤着,似乎对艾家都很陌生、从没进过门似的。有一小忽儿,没人移动脚步,也没人出声,艾家院门处格外安静。或许趁着这一阵儿安静,一只黄鼠从窝里窜出来,立起身子,抱着前爪向人群了望。

    “看,大眼贼(黄鼠在十顷地的俗称),大眼贼。”有人低声说。

    “瞭高呢。”又有人接了一句。

    这只黄鼠胆子奇大,它抖抖两只前爪,晃晃脑袋,越发仔细地打量这一大群人。实际情况是,艾家门口从没聚过这么多人,连最好串门子的,也不会到艾家来。人们都嫌艾家过日子不得法。其实,艾家只有一个不足,懒了点儿,日子穷了点儿,别的,真没有什么大的过错。一家子四口人,不管大人还是孩子,都是老实诚恳的人,即不坑蒙拐骗,也不溜门撬锁,甚至都不会多嘴多舌。

    “看,大眼贼,胆子挺大。”有人放大了声音。“这东西一般都住山上,啥时进村了,还进院了,破规程了。”

    的确是这样,黄鼠虽然是害兽,糟踏粮食,但都在田野里活动,一般不进村。这回不仅住进了艾家,而且还敢向这么一大群人示威。

    “嗨,看它啊,看它,还长了筋性了,不错眼珠地盯着,咋的,不认识呀。”有人这样开玩笑。

    此时,有谁若略略的慌一下神,或者猛地一眼扫过去,这只黄鼠在人的视野中,就不像野兽了,而像个袖珍的婴儿,或已成形的胎儿。曾经,生产队羊圈里就埋了和它大小差不多的一个胎儿,有胳膊有腿儿的,鼻子眼睛都齐全,不知从哪来的,也不知是如何到了羊圈里的。人们猜了半年多,也不曾找到他的母亲,至今已过去一年多了,仍是一桩悬案。

    看见了这般模样的黄鼠,人们自然而然就联想到了那个“羊粪孩”。那天,羊倌发现了他,就把他挂在树上供人参观。人们曾围着他端详,七嘴八舌的猜测他的来历。当时,这事是轰动十顷地的一件大事。

    “我看,八成是‘羊粪孩’借尸还魂了。”看着黄鼠这般模样,有人说。

    这种话一出来,人们就开始在人群中搜寻。当他们确定没有某人和某人后,便说:“快,快去告诉胡挺玉,抱儿子来吧。”人们认为“羊粪孩”的父亲是胡挺玉。胡挺玉是本村胡家的大儿子,两只牛蛋子眼,一副大身板,拳头和小三盆似的,一拳能打倒一头驴,没人敢惹他。

    “光他一个人不行,还得告诉明国云呀,要不,‘羊粪孩’缺爹少娘的,心里不好受。”人们还确信,“羊粪孩”的母亲是明国云,是她偷偷的把没足月的胎儿生在了羊圈里。明国云是明国立的亲妹妹,还没出嫁。人们觉得她平时喜欢大说大笑,爱用眼睛瞟人,就认定那胎儿是她生的。

    人群一阵子哄笑。

    动静很大,惊扰了艾家人。木板门“咣啷”一声敞开,一个全身一丝不挂的孩子出现在门口。也就在同时,黄鼠飞快地一竦身,钻洞了。

    出现在门口的赤裸小孩是个女童,五六岁的样子,是艾振余的二女儿。她瞪大眼睛看了看众人,赤脚跑到西窗下,蹲下撒了一泡尿。

    “去,细妮,叫你爸你妈起来。”袁守忠大声喊。

    已用不着喊了。踩着这句话的尾音儿,艾振余从屋里出来了。他见院门口处聚了这么多人,吃了一惊。见人们向屋门口走来,越发惊慌,回身向屋内喊了句:“哎,快穿裤子,队长来了。“显然,他是说给南亚芳的。

    “老艾呀,这是给咱教戏的老师,姓,姓————”袁守忠忘了孔令智的姓名,转身向他求助。孔令便回答道“姓孔”,袁守忠就接着说下去,“姓孔,孔老师。”

    没等袁守忠有下话,人们就高声议论起来:

    “妈呀,姓孔呀。”

    “是呀,从没见过姓孔的呢。”

    “胡说,咋没见过,那天,在大会上,批判的那个孔老二,不就姓孔吗?”

    “瞎说,孔老二是古代的人,是活人吗?我说的是活人,你当孔老二还活着呀。”

    “那可没准,兴许他和孔老二是一家子呢。那还不顶算孔老二还活呀?”

    “你长一张嘴是干啥的呀,胡说的呀。姓孔就和孔老二一家子呀,那姓毛就和毛主席一家子呗。”这个说话的人转了一下头,把人群中的一个人拽过来,“毛玉峰,你说说,毛主席和你是一家子吗?”

    毛玉峰摇摇头,说:“不是,咱可高攀不上。”

    “看,咋样,若玉峰和毛主席是一家子,还会呆在咱十顷地呀,早就进北京了,最差,也得当个公社干部。还能和咱似的,当老社员?”

    人群又是一阵子笑。

    笑声平息,孔令智说话了:“各位乡亲,我姓孔,叫孔令智,和孔老二确实是本家,算下来,我是孔老二的七十六代孙。”

    此言一出,犹如爆炸了一颗干冰弹,刹那间将气温降到了零下三四十度,把人们的表情瞬间冻住了。大伙本能地后退一步,仿佛孔令智身上绑着炸弹似的。

    这么一来,艾家的院子中间,只有袁守忠和孔令智二人了,别人都退到了七八米以外,围成了一个稀薄的人圈。

    人群四散的动作异常迅速,几乎瞬间就完成了。而且无一例外,所有的人,脸上都是一副万分紧张、万分严肃、万分警惕的神情。更意外的是,人们都很留意地看看身后,观察一下退路。好在艾家院子四敞大开,从哪个方向都可以迅速逃离。

    “看看你们,看看你们,蚊子心跳蚤胆。来了个姓孔的,就把你们吓成这样。要是来了个姓蒋的,还不把魂吓掉了哇。”袁守忠笑着说,然后捏捏孔令智背上的行李包,又在他腰上摸了摸:

    “啥也没有,啥也没有,即没有手枪,也没有炸弹。嗯,这是啥————”他的手在孔令智的腰眼处停住。

    仅仅“这是啥”三个字,就把十顷地的百姓吓得如遭了枪的麻雀,人们忽地一下四散而去。这中间,有摔在沙坨子上的,有滚进乱草丛中的,也有被倒下的人绊了脚的,这样的人更响亮更沉重摔倒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虽倒下,见别人正在奔逃,听见他人的脚步声在耳边震响且远去,便一轱辘爬起来,没命地窜了几步,赶上了人群。

    逃了一阵,没听见枪响,也没听见爆炸,便有人停下了脚步,跑在他近旁的人,见有人停下,又跑了十来步,在离他略远的地方停下。就这样,三三两两的,人们都站稳了脚跟,互相用眼神探询一番,再向艾家院子看去。

    已经离艾家很远了,甚至那院里的人影,猛一眼看上去,都有点模糊了。幸好艾家四周即无围墙也无树木,更没有邻家的建筑,一眼看过去,还能瞄清楚站在艾家院子里的人。人们看出来,依然是袁守忠和孔令智,依然原模原样的一左一右站着。只不过孔令智放下了右手提着的网篮,网篮内有一个洗脸盆,白色的,十分耀眼。这只空出来的右手扬着,抓着一副竹板,说快板书专用的。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腰里别着枪呢。”有人略带惊竦的说。

    “别把枪不算啥,单子崩,他得一个一个地打,瞄准一个放一枪,放一枪只能打倒一个人。我觉得他腰里挂着炸弹,那东西可了不得,轰隆一炸,有多少人炸死多少人。”又有人在这儿充明白人。

    “瞎说吧你,他敢放炸弹?那不把他自己也炸死了了吗?”有人反驳他。

    这样说着话儿,人们又向艾家聚过来了。

    “这你就不懂了,扔炸弹的人比咱动作快,炸弹一离手,他就卧倒,卧倒你懂吗?不懂吧,就是趴下。炸弹那东西,只炸站着的,炸不到趴着的。”又有一个人这样说,似乎更明白。

    “是是是,小寡妇的男人不就是那么死的吗?别人扔炸弹,他跟着去听响。人家扔出去卧倒了,趴下了,他直目瞪眼的站着,当下就把脑袋炸没了。”

    讲了这个实例后,人们仿佛明白了手枪和炸弹的区别。

    竹板是孔令智随身带来的一件乐器。另外还有笛子和京胡、板胡。这些都裹在被子里。他一扬手,叭叭叭地打了几响,这声音在宁静的午后格外清脆悦耳。

    “看看你们,看看你们,你们自己看看自己,还有没有点样儿。人家孔老师的一副竹板子,就把你们吓得和兔子似的,要是真的带个枪呀炮呀的,还吓死你们了呢。”袁守忠笑着说。

    孔令智也笑了:“我不是军人,不会打枪,也没摸过真栓,演戏时拿的,全是假枪,就是一块木头,就是个样子,即没扳机也没子弹。刺刀也是假的,木头片上涂了银粉,砍不了人。”

    “那是肯定的,演戏嘛,都是假的。”人们附和着。

    这会儿,艾振余,南亚芳,还有艾家的两个孩子都走上前来。俩孩子一模一样的一丝不挂,见了人也不知道害羞。她俩倚着母亲的腿站着,打量着孔令智。孔令智发现,孩子的们脸上和身上污迹斑斑,手肚大小的点子,巴掌大的污痕,到处都是。

    在场的人,似乎见怪不怪,没人在意这两个孩子,大伙都盯着孔令智打量。仿佛他是个变戏法的艺人,身上藏着无穷无尽的稀奇古怪的东西。

    “不知道你们是咋想的,也不知道你们同意不同意,我就把孔老师领来了。在你这儿吃,在你这儿住,一个月九块钱伙食,老艾,咋样?”袁守忠说。

    艾振余和南亚芳一直盯着孔令智,似乎没听见袁守忠说的话。孔令智一身灰布衣服,打扮得像电影里的八路军战士。衣服已旧,袖口,领口,裤脚都磨麻了边,膝盖,屁股,肘和肩,都上了补丁。灰色已褪去大半,整个的泛白。脚上是一又解放鞋,鞋面的黄色也和衣服一样,偏白。但自领口至脚背,干干净净,连个水点都没有。

    “孔,孔老师,你有帽子吗?”艾振余问。

    “有,我现在戴着两顶帽子,”孔令智说,“一顶是白专典型,一顶是右派。白专典型这顶帽子,确实该戴,因为我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捉摸唱功上,脱离了人民群众,脱离了社会实践。右派这顶帽子,咋说呢,当时就给扣上了,两顶帽子,两顶。”

    “不是那种帽子,我说的是这种,”艾振余往脑袋上比划了一下,“戴在脑袋上的这种。”他有点着急,跨上一步,双手笼成一个罩,往孔令智脑袋顶上比划了一下。

    “你要是戴上一顶这样的帽子,你就像一个人了。”艾振余说。

    “像谁?”人群中有人发问。在十顷地人的印象中,艾振余似乎从没说过这么多话。现在听了他这么说,都觉得奇怪,便紧跟着发问。

    “和李向阳似的,打鬼子那个李向阳。”艾振余回答。

    人们把目光转向孔令智,细细打量,是有点像。方脸,浓眉大眼,一口结实的白牙。若提一把盒子枪,难以分辨真假。

    “我唱过《平原作战》,扮过赵勇刚。这身衣服就是仿的戏服。唱完了,我就照着戏服做了一身,穿了好几年。看,洗过不知多少水了,都发白了。”

    孔令智说完,笑笑,接着说:“我这次到咱村来,说是来教戏,实际上是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来了,我要认真改造世界观,争取尽早摘掉帽子。”

    人们还是没把精力集中到孔令智说的“摘帽子”上,人们对他的外貌和服装的兴致更浓厚些。已有人凑得更近,捻了捻他的衣角问:

    “八路军穿的,就是这样的衣服?”

    “八路军军服就是这种样式。这儿还挂一个臂章,上面有‘八路’两个字。布料可不如这个。那时只有土布,比这种布要粗,也厚些。”孔令智不厌其烦地解说,“鞋也不是这样的,是布鞋。”

    “少说几句,都少说几句,听我说,听我说,”袁守忠打断人们兴致勃勃的询问,“老艾,听我说,让孔老师在你这儿吃,在你这儿住,行不行?行呢,就站下,不行,我再领着找个人家。”

    “行,行,有啥不行的。睡的地方有,咱有两铺炕。吃的呢,也行,多下把米,多填瓢水,多双筷子就得了。”南亚芳答应得非常爽快。

    “筷子也许够,碗怕是不足。”有人低声笑着说。

    “有,有,碗,筷子,勺子,铲子,锅,我全有,我带着呢。”孔令智急忙说,从网篮里一样一样的往外掏。果然和说的一样,这些东西装在一个布袋子里,洗得干干净净。

    “那就这么说定了。”袁守忠说,“老艾,整点饭,孔老师还没吃晌午饭呢。”

    “行,行,这就整。”艾振余答应着。

    “有剩饭的话,我吃一口就行,不用太麻烦。”孔令智说。

    “啥时见过老艾家剩饭,锅底儿比脸蛋儿还干净。”人群中有人低声说。

    “那哪行,大老远的来了,哪能吃剩饭呢,咋也得像模像样的吃一顿。这么着,老艾,你去我家,先舀一升小米,先吃着,孔老师,你看你那伙食费————”

    “有,带着呢,”孔令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钱币来,一张十元的,一张伍元的,还有几张角票。他把十元票递给艾振余,“这是这个月的。”

    “哎呀,用不着用不着,几口饭事,真的用不着。”艾振余这样说着,已把十元钞捏在手指间了。“这是咋说的,咋还用得着这样呢?”马上,他又接了一句,“说的是九块,我这也找不开呀。”

    人们都看出眉目来了。这艾振余真是穷到了底儿,连一块钱都没有呀。在众人的目光中,艾振余咧着嘴,眨巴着眼睛,上下两排牙齿全呲了出来,那种高兴劲是无法挡住的。

    “没事儿,下个月我少给一块,不就碰上数了吗。”孔令智说。

    这顿中午饭,孔令智吃的小米饭,菜呢,是咸芥菜疙瘩。

    晚上,天一黑,艾家人就忙着睡觉。孔令智说他想看一会书,须点灯。

    “孔老师,咱家没钱买火油,从不点灯,天麻麻黑就睡觉。”南亚芳说。

    “我有蜡烛,”孔令智说着,便从黄帆布挎包里掏摸出一根蜡烛来,划根火柴点燃,屋子里马上就亮了。

    这一豆烛光把艾家一家四口人都吸引到西屋来了。两个孩子本来已躺到了炕上,见摇曳的光亮从门口透进来,便噼噼啪啪的光着脚跑过来了。

    “我想看一会儿书。”孔令智说。

    “我们不出声,孔老师,我们不出声,不耽误你看书。”艾振余向两个孩子说,“悄没声的呆着,不许出动静。”然后又转向孔令智 ,“一点都不耽误你。”

    孔令智把书籍从被子中掏出来,有《毛泽东选集》,也有《智取威虎山》剧本,还有《反杜林论》和《国家与革命》。大概十来本,摆成一摞,放在窗台上。

    当着四五个人的面读书,确实不太适应。何况那四个人八只眼睛像电灯泡似的瞪着他,孔令智总有如芒在背的感觉。他翻开《智取威虎山》剧本,读了两行,一抬头,目光正好撞上那八只眼睛。见他们和看西洋景似的盯着,就笑着说:

    “你们要是困了就去睡吧,我还得看一小会儿。”

    “不困,一点也不困,”南亚芳说,“这蜡烛可真亮堂,咱头回见着这么亮的灯。”

    “真的?”孔令智问。

    “可不嘛,大年五更点的灯,也没这个亮。”南亚芳回答。

    借这个话题,人们在烛光下唠起了家常。南亚芳问孔令智多大年纪,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孔令智告诉她:四十一,家里只有老母亲,今年已经六十四了。

    “别人呢?”艾振余问。

    “没别人了,还有半个孩子,女孩儿,今年十六,正上学。”孔令智回答。

    “咋半个呢,哪有半个孩子的说法呀。”南亚芳笑着说。

    “离婚了,孩子跟了她妈。“孔令智解释道。

    “我就说嘛,像你这样的人,又能挣钱,又会唱戏,长得还这么干净,心肯定是花里胡哨的。看你,把老婆孩子都扔了吧。”南亚芳说。

    “不是我扔他们,是他们扔我。”孔令智说。

    “别扒瞎话了,一个女人家,会带着孩子自己过。说破大天我也不信。”南亚芳撇了撇嘴。

    孔令智是个被整怕了的人,觉得这样的事说多了不好,容易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和误解,便转了别的话题。但南亚芳总觉得孔令智在撒谎,没说上三五句,还是返回到孔令智离婚的事儿上。

    “孔老师,按理说,照老规矩,你比我们年岁大,我不该对你说三道四,可今儿我听了你这一篇话,还真得说你几句,你那媳妇,我得叫嫂子,该有多不易,你说离就离,你不对啊。”

    “有我的不对,我这不是,唉,咋说呢,我这不是工作有变化嘛,原来我在省京剧院工作,现在到了旗文化馆,离家远了,八九百里,照顾不上了,一年到头也回不去几天,和没这个人也差不多。”

    “那也不该离,”南亚芳不等孔令智说完,就截断了他的话,“你看我,嫁了老艾这样的推倒爬不起来的老实人,穷得干干净净,两个孩子连衣服都穿不上,我也不离。夫妻嘛,臭死一窝,烂死一块……”

    南亚芳原本就是个好说好笑的人,逮住个话头就没完没了,这回揪住了孔令智的老毛便不放了。她滔滔不绝的说下去,将古比今,左牵右扯。在这个过程中,两个孩子睡倒在西屋炕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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