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过世后,舅舅将外公柜子里珍藏的酒分给了他生前最亲近的亲人们留作念想。在外公去世的十多年里,我来来回回搬了四五次家。每次搬家都不忘记把舅舅分我的外公那瓶酒小心地再搬到新家。
外公的这瓶酒我一直没舍得开封,酒盒子因为多次擦拭,已经失去了光泽。逢年过节或者是外公的生辰忌日我会拿出来,搂在怀里,似乎能感觉到外公就在身边,正絮絮叨叨跟我说着话……
城固酒是外公生前的最爱。外公在世的时候,逢年过节亲人们团聚,外公备酒一定是城固酒。舅舅姨姨们曾多次带回来各种酒,说换换口味,倔强的外公准会大手一挥“懂啥,我知道好赖,你们那洋酒拿别处喝去,今儿我说了算。”外公的固执谁也拿他没办法。
外公生前爱喝酒,但从不贪杯。他的酒瓶子总是放在炕头桌子上随手可以触到的地方,一个酒瓶,两个小酒杯。外公起床洗完脸必得喝两小盅酒,满意地砸吧下嘴,然后就乐呵呵地下田干活了。吃饭的时候,不论饭菜好赖,外婆会提前给外公摆好两个小酒杯,再仔细地斟满两个杯子,就拧紧瓶盖收起来了。外公端起一只酒杯,用手里的酒杯碰碰桌子上的酒杯,“滋——”呲牙一饮而尽,再端起另一杯又仰脖饮下,说一声“痛快。”外公这种奇特的饮酒方式我曾经好奇过,豪壮地端起那个小酒杯想跟外公碰碰,外公却一脸严肃,“放下,女娃娃喝啥酒。”外公不许我碰他的酒杯,却偏心将小表弟拉在怀里让他抿。外公喝酒的陶醉和表弟龇牙咧嘴的怪模样,让我们都猜不透外公的酒到底是好喝还是不好喝。“咋样?好喝不?”我们几个咽着口水围着表弟追问。表弟嘿嘿傻笑“不晓得。”
听外婆讲,外公衷情于城固酒是有原因的。她说,那酒救过外公的命。外公年轻的时候是给东家的字号做相公,经常出门替东家讨账。有一年年关出门讨账,在陕甘交界地遭遇一伙刁人打劫,骡子和身上的盘缠银两被尽数抢去。那天晚上风雪交加,空山旷野遇不到一个人,外公又惊又怕,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路边的破房子,他生起一堆火,在惊惧中沉沉睡去,第二天一睁眼,已经是日头偏西,他正躺在一辆轿子车里。原来昨晚外公在惊惧中睡去,火堆熄灭了,又冷又饿的外公被冻僵了。天快亮的时候,这个过路的小伙子听到破屋子里有微弱的呻吟声,这才把外公救到车上。这个人让外公喝下随身带的酒暖身子。缓过气之后,外公才知道这个救他的人是陕南城固的一个酿酒师,他在甘肃投资了一个酿酒作坊,几年下来挣了不少钱,今年年初,他把作坊投资扩大了几倍,又从四川进了几大车上好的高粱,准备大干一场。没想到一场大火让他血本无归。他只好赶着唯一剩下的家当一辆轿车和一匹骡子回老家。后来,外公在这个仗义的酿酒师傅家休息了半个月才起身回家,回家时,酿酒师傅给了外公盘缠和一葫芦城固酒。回家以后,外公铭记恩人的大恩大德,年节时总是面南拱手行礼,遥祝恩人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由于社会变迁,路途遥远,外公再没有机会去寻找看望恩人,常饮城固酒就成了他思念恩人,感激恩人的唯一方法。
外公后来一辈子都保持着这个饮酒的习惯,也只衷情于那个救活了他命的城固人和城固酒。他说,这酒绵长温润,甘甜热情,饮它就如同和老友谈心,一杯下肚,似听了掏心窝子的话,浑身舒坦,豪气顿生,人间的善心,正气会在胸中盘旋。它又是纯粮食酒,就是喝多了也头不疼,眼不花。舅舅姨姨们给外公买过各种酒,他都不喜欢,依然我行我素照饮城固酒。外公高兴,我们就高兴。逢年过节,舅舅姨姨们就给外公买城固酒,孙辈们长大了,也给外公买,于是外公的酒就藏了一柜子。一柜子的酒是外公的宝贝,他没事的时候就拉开柜子数,这瓶是大丫头买得,那瓶是孙女买的,呵呵,还有这个是老大媳妇从外地专门买回来的。外公在点兵点将数着那些酒的时候,脸上溢出的是满足的幸福的微笑。其实,我们知道那是外公在感激救他性命的恩人。
外公走后,舅舅们保持了外公生前的规矩,逢家宴,酒必须是城固酒,且在他的遗像前也同样是摆放两个小酒杯,祭完了外公,再喊声恩公。当我们齐刷刷跪倒在外公遗像前,舅舅将酒杯里的酒洒在地上“爸,过年了,儿给您和恩公敬杯酒……”
举起酒杯,回望一眼墙上外公的遗照,他正砸吧着嘴巴微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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