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山纪•老板王谷雨
罗山街上的人都说赵谷雨会做生意。当初,王怀礼将瓷器店交给赵谷雨时,不过是两间瓦房,一个院子。瓦房住人,院子摆货。瓦房的大间住王怀礼老两口,小间住赵谷雨;院子里稀稀拉拉地排着石瓮,四斗瓮,二斗瓮,无耳罐子、双耳罐子、老盆、面盆、瓷碗等。几年功夫,赵谷雨就将两间房扩成了四间房,院子里的瓷器堆成了山。
赵谷雨是王怀礼的徒弟。
王怀礼开个瓷器店,卖庄户人家离不了的水瓮、面瓮、面盆、瓷碗等。没什么紧俏货,但谁家都离不了。王怀礼瓷器店生意不咸不淡,发不了大财,却有小康日子过。王怀礼老两口半生与人为善,却无儿女。为此,两人每年正月二十二马头关庙会都要按时给曹娘娘上香。曹娘娘掌管生育。王怀礼的老婆最是诚心,讲究烧头柱香,每年正月二十二鸡叫头遍就和王怀礼起身;讲究磕头以额触地,磕长头,每次伏地必满半分钟。年年上香,年年依旧。没人时,老婆子常抹眼泪,怪自己不争气。王怀礼也叹自己怕是上辈子造了孽,今世受罚。开诊所的医生彭立秋与王怀礼相知,常常安慰王怀礼看开些,事有尽心即可,结果莫强求。雨雪天,生意清淡,彭立秋王怀礼两人常相约去“老闫家面馆”小喝两杯。罗山的面馆,卖面为主,兼营简单的酒菜。
冬天,大雪一夜,北风紧。清晨,人们开门,取扫帚,先扫通厕所的路,后扫通柴堆、储物间的路,最后开大门,扫通大路。其余地方的雪不扫了,留给太阳消融,三日也好,五日也罢,一月一冬天都由它。大雪后的早晨,如果可以从高空俯瞰,你可以清楚人们生活的必须其实不多。当然,你也清楚了人们平时为些不甚当紧事情耗费了多少精力。如果你是有缘人,一场雪即可让你开悟。王怀礼扫开院子里连接生活必须场所的路,开大门,准备与外界联通,乍见门口躺着讨饭娃子赵谷雨。赵谷雨随父从安徽逃难之此,父亲给人打短工,养活二人。前年,其父得急病离世,赵谷雨就此开始吃百家饭。天寒地冻,此刻,赵谷雨发着高烧。王怀礼放下扫帚,将赵谷雨抱进屋,请彭立秋开了药,和老婆子伺候了半个月。赵谷雨捡回了命。
赵谷雨给老两口磕头,说要报王怀礼的救命之恩,情愿给王家做牛做马。彭立秋趁机劝王怀礼收赵谷雨做徒弟。其实,瓷器店不忙,老两口完全打理得过来,但半个月的烧汤熬药,端饭送水,王怀礼老两口便和十二岁的赵谷雨有了感情,有些不舍得了。因此,选了个好日子,在医生彭立秋的见证之下,赵谷雨磕了头,行了礼,王怀礼就收了赵谷雨做徒弟。
王怀礼老两口无儿女,赵谷雨名为徒弟,实际上老两口当赵谷雨为儿子了。看着小谷雨欢欢实实进进出出,老两口喜从心起,直觉得两腿轻快,眉目清朗,日子亮堂了不少。瓷器店生意虽说清淡,但养活三口人也不成问题。罗山街上的人都说王怀礼老两口自从收了赵谷雨,精神头越旺了。也是,人生在世,就得有老有少。高堂健在,子女就心安,就觉得未来可期;人有了子女,看事就柔和了,考虑问题也长远了,生活的劲头更足了。
北雁南飞,春暖花开。
赵谷雨一天天长大。
王怀雨老两口一天天缩小。
王怀礼的老婆在冬天病了,彭立秋给诊了几次,开了些药,没大起色,一直挨着。大家都说王怀礼老婆人怕是要走呢,只是这世的口粮未尽,拖日子罢了,劝王怀礼早做准备。可是,跨过年,天气渐暖后,老婆子状态却见转好。春雨当天,老婆子给王怀礼说想吃老闫家的饸饹,要筷子粗,刚浮起的面,汤要大块的土豆和豆腐,多放火焰山油泼辣子和老井湾香菜。王怀礼奇怪:老婆子从没如此讲究过,今儿怎么啦?奇怪归奇怪,王怀礼还是连忙打发赵谷雨去老闫家面馆,端了一大碗。想吃,是好兆头!连日笼在王怀礼心头的阴云开始消散。一世夫妻,一起经历了多少风雨,彼此的生命早已经交互在一起,任何一方的变化都会扯动另一个的心肺,神经。老婆子吃了个精光,说好吃,又要喝饸饹面汤,说原汁化原面。放下碗,老婆子下了炕,洗面梳头,收拾家务,把箱柜里的衣物一一翻出,嘱咐王怀礼春夏秋冬季的衣物更换,特取出两双千层底布鞋,说给赵谷雨穿,小伙子,费鞋。老婆子和王怀礼拉了半夜话,陈年往事,回忆一遍,长长短短,做了评判,方才睡觉。次日清晨,王怀礼发现老婆子走了。
老婆子死后,王怀礼就如一辆下坡的架子车,颓唐老境,日甚一日。头发不经意全白了,腰身几个月之内就屈成了弓。腿脚还灵便,但听力大减,买卖的事,全由赵谷雨定夺,王怀礼撒手不问。只是有一样,整天里跟着赵谷雨,几乎寸步不离。赵谷雨扫院子,王怀礼就坐在门槛上;赵谷雨上厕所,王怀礼也就拄着拐棍站在茅房入口。街上的人都说王怀礼老糊涂了。
一天晚上,王怀礼叫赵谷雨进他屋。王怀礼给赵谷雨一份遗嘱。遗嘱说自己死后,瓷器店由赵谷雨继承,见证人是彭立秋。赵谷雨跪伏在地,说蒙救命收留,已是感恩不尽,不敢接受财产。王怀礼正色道,活人,但求心安。不要拒绝了。
次日,王怀礼不能起床,亦不能言语。赵谷雨侍奉床边,烧汤熬药,翻身按摩,衣服三日一换,被褥两日一晒,颇周到。罗山街坊四邻看在眼里,评价说亲子亦不过如此,尽了孝道。半年后,王怀礼去世。
在王怀礼灵前,赵谷雨请求彭立秋主持,他要改姓王,顶起王家的门楣,要在王怀礼的墓碑上落儿王谷雨。彭立秋拍拍赵谷雨的肩,转身给王怀礼敬了一杯酒。
此后的叙述,我们将赵谷雨变为王谷雨。
王谷雨确实会做生意。
王谷雨去了山西,考察了几家窑,宣布说要加大进货量,要在罗山附近的几个镇开设分店。几家窑为了争客户,报价一个比一个低。王谷雨选了一个物美价廉的签了约,约定了回头款。回到罗山,王谷雨在街上显眼处张贴了宣传,承诺其店里瓷器均可分期付款,半年、一年、二年、三年、五年。用户酌情自选。王谷雨将根据分期年限收取百分之一到五不等的分期费。
罗山早年属宜川县,延安有“文出两川”之说,“两川”指的是宜川县和延川县。此两县人较早重视教育,民间有砸锅卖铁供子上学之风气。罗山周围虽都是本分的农民,但多少上过几天学,知书达理。大家觉得王谷雨的办法合理,相当于赊账,取点利息嘛。个人能早日使用瓷器,便利了生活,多掏点,应该。王谷雨的瓷器店生意好了许多。
二十二岁那年,王谷雨扩建了房屋,翻修了大门。房屋两间扩为四间,专设了会客厅。大门柱子漆了红色,请彭立秋用金粉写了对联:“子贡经商,取利不忘义;孟轲传教,欲服必先仁”。柱子前坐了两只石狮,石狮子头颅硕大,暴眼阔嘴,毛发逼真,高及人肩,是老井村高手匠人陈十二的作品。大门横额挂一匾,土槐木,本色,雕刻“王家瓷器店”,金粉糁之。
一时,罗山街上最气派的建筑就要算“王家瓷器店”了。王谷雨也成了“别人家的后生”。罗山街上有几家女儿正当婚的,就委婉地托人给谷雨说媒。
王谷雨就只看上开布店的乔任梁的女儿乔兰兰。嘿,这家伙!罗山的街坊四邻知道王谷雨的心思后,都说这是拔了咱罗山的“人梢子”呀。一堆年轻人饶着王谷雨请喝酒,说王谷雨断了大家的念想,得赔偿一下啊。
乔兰兰的漂亮在罗山周围十里八村甚是出名,罗山人说是“人梢子”。人梢子即出类拔萃之意。罗山逢集,乔兰兰串街,就如夏日延河里发大水的水头子,走到哪儿,人潮就涌到哪儿,哪儿人群就会挽成疙瘩。有人因此被踩丢了鞋,撞掉了帽子,扯破了衣衫,甚至更有人打碎了油瓶或挤碎了鸡蛋,回到家后被母亲或婆姨骂,说见了乔兰兰不要命啊。乔兰兰一回头,十七八、二十几的未婚已婚的男子眼里就会冒火,火里就能伸出爪子,滚热滚热地直直伸向乔兰兰的脸蛋眼睛嘴唇脖颈……
大婚后,乔兰兰坐镇罗山的“王家瓷器店”。王谷雨开始开疆拓土。
王谷雨次第在南河镇、安河镇、安沟镇各开了分店,聘了掌柜,招了徒弟,铺了货。此后,王谷雨自己每季度去山西进一次货,每月巡视一遍各店。空闲时间,就在家陪伴娇妻。年底接收和经管几处店上交的盈利,请几个掌柜吃饭、喝大酒。年节下,向各店掌柜伙计发几个红包,道一声辛苦。岁月悠悠,日子红火。罗山街上的婆姨们都说乔兰兰是掉到福窝子蜜罐子里啦。
只是,王谷雨出门的日子,乔兰兰一个人照看店,还是有些辛苦。大件瓷器,搬动是颇为沉重的。王谷雨心疼乔兰兰,打问着要收个徒弟。老井村陈十二推荐了族侄儿陈全亮。陈全亮十六七岁,家境贫寒,倒是一表人才,灵动勤快。乔兰兰一见喜欢,王谷雨就收下了,让陈全亮帮乔兰兰照看罗山的店。
王谷雨的日子也滋润,集中忙段时间,又歇段时间。
雨雪天,生意清淡,王谷雨和彭立秋照旧相约去“老闫家面馆”小喝几杯。罗山就这样,做生意首先做的是人品,你的人品大家看不上,你卖什么都生意不会好;大家看上你的人品了,你卖什么大家都会光顾。说白了,在罗山,你卖什么其实都是在说人品。老闫好说话,看利轻,王彭两家吃面喝酒都是这儿。王彭两家人世代交好。罗山地近黄河,苦焦,生活不易,有一份真友谊,相互扶持,互相安慰,人生也好过些。二人的酒菜简单:一壶陈年头茬老玉米,一碟椒盐花生米,一碟时新的鲜蔬。酒菜是点缀,重点是聊聊本地新闻,说说国家大事。也听听外来的过客议论外地的消息。终年忙于生意,迎来送往,顾客至尊,难免身心疲惫。雨雪天,小酌一杯,做回自己,散心散心。(罗山人说,忙也要忙,吃也要吃。因此,雨雪天,饭馆生意正旺。)两颗闲适的心,一段美妙的时光。
这天,有几个榆林贩羊的客人吃饭,饭间说起乌鸦山上新近扎了一伙北边来的土匪,打家劫舍,拦路抢劫,行事残忍着呢。最近,赶羊都要远远绕过乌鸦山。绕过乌鸦山得多走三天的路程啊。人困畜乏,吃喝拉撒,谈何容易。说到绕路,便有骂声,大口吞酒声。临了,又是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气,感叹挣几个钱不容易,感叹世道不稳,人生艰难。
乌鸦山在临省境内,其实距罗山不过百十里地。
陕北人好吃面,“老闫家面馆”顾客多。名声在外。南来的,北往的,凡在罗山歇脚,都爱到“老闫家面馆”吃碗面,喝点小酒。“老闫家面馆”就成了罗山街的消息集散地。罗山人对待消息,戳心了,动情了,咿呀啊呀地感叹几声。末了,吃饭的继续吃饭,喝酒的继续喝酒。罗山人的生活如世代流淌着的延河,夏日下大雨,也有涨水,但落水后,依然汩汩流淌,穿过历史穿过战争穿过饥馑……
近日,乔兰兰懒洋洋的,有些不思茶饭,晨起干呕。请彭立秋来,说有喜了。王谷雨高兴得小眼睛眯成了缝,不让乔兰兰多动一下,一日三餐亲自下厨,端茶端饭。徒弟陈全亮倒落了个清闲。
年关将近。罗山的集更加红漾了。春种秋收,四近村庄的农人腰包里有了收入,冬闲无事,正好赶集。小商小贩看准了商机,早早来占摊位,兜售进来或自制的货物。远近的农人也出售部分农产品或家禽。赶集的一则会会亲友,亲近亲近;二则购买补充点过年的吃喝用度。家境不错的,给大人娃娃添置点新衣。辛苦经年,该放松放松慰劳慰劳一家人了。辞旧迎新,重点是在迎新,人嘛,总得看着未来,看着希望。集滩人潮拥挤,人声鼎沸。王谷雨在集市转悠了半天,买了只大红公鸡,又宰了只羊,让陈全亮领着送到家里去。这都是给乔兰兰准备的。炖肉熬汤,大补。乔兰兰一张嘴吃进,补两个人呢。如今,在王谷雨看来,乔兰兰大于天。几处掌柜已经上交了盈利,今年更好于往年,王谷雨心情愉悦,感觉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啊。
除夕这天,徒弟陈全亮一早回老家老井村了。王谷雨也早早给王怀礼夫妇上了坟,还在坟前报告了今年的生意和乔兰兰怀孕。双喜临门,想来二老也是开心的。想到自己今日,王谷雨又诚心诚意地给二老磕了一回头。王谷雨回家,细细地打扫了家里家外,贴了大红对联,在铁锅里炖了羊肉。乔兰兰剪了几个窗花——大多是娃娃图案,要王谷雨贴上。王谷雨爬上溜下,贴了半天。往日,王谷雨是不爱干这些事的,但今日,看着乔兰兰红扑扑的脸蛋,微微隆起的小腹,却也觉得趣味无限。人生啊,丰衣足食,亲人环绕,希望就在眼前,这还不幸福?
事情出在后半夜。
鸡叫头遍,屋里窜进七八个蒙面大汉,手执明晃晃的刀,绑了王谷雨和乔兰兰。
要钱财。
王谷雨不说话,用下巴示意了一下炕头的小木箱,里边是手头用的一点零用钱。不满意,继续追问说,你高门大户,这么一点就想打发我们?王谷雨答没了。蒙面大汉就用刀背狠拍王谷雨的背,胳膊,腿。王谷雨的小胳膊就咯里咯嚓,折了。王谷雨额头滚出黄豆大的汗珠,脸色惨白。对于蒙面大汉的要求,王谷雨还是不说话。王谷雨想挺挺看,对方或许就走了,难道这些人会要人命?做匪,不也是求财吗。
除夕夜,罗山人讲究熬年,至少要熬过十二点。熬年,就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喝酒、玩耍、聊天。聊天聊开心的事,聊未来的美好,曾经的那些烦心事谁也不提。对于新的一年,要有好心情。开心了,就喝酒。喝大了,人也困了,倒头就睡,后半夜就睡得死。此刻,四下里一片寂静,谁如果在各家的院外走一圈,听到的只能是长短不一高低不一的打鼾声和强烈或不强烈的风声。偶尔会有一半声狗吠,听来清清楚楚,却判断不出狗的远近。
几个蒙面大汉躁了,其中一个说,得来点硬的了,这小子不见黄河不死心啊。七手八脚,王谷雨被吊在了房梁上。一个大汉揭了高粱杆串起的锅盖,洒了半罐香油,夹在王谷雨双腿间,点燃。王谷雨招架不住,开口了。后来,王谷雨说,那种疼,实在受不了。叙述到此,王谷雨会随即感叹一句,钱财乃身外物啊,我咋就想不开呢。
蒙面大汉们挖到了钱财,骂王谷雨死心眼,要钱不要命,走了。走在最后的一个说乔兰兰是个俊婆姨呀,妈的,咋看咋顺眼,狗日滴。言语间先是醋劲,后就有了狠劲,倒转刀把在乔兰兰的小腹杵了一下。乔兰兰痛苦地瘫在地上。
彭立秋医治了几个月,王谷雨又捡回了命。腿残了,拄了拐,可自理。彭立秋叹着气对王谷雨说“不能留后了。”王谷雨苦笑着答“命里没有不强求”。鬼门关上走一遭,没什么看不开的了。
乔兰兰当时就流产了,人没大碍,休养几月即可复原。
山西窑场老板要货款。王谷雨将几处分店盘了,又将罗山的四间房的大院降价卖给开车马店的赵建国。王谷雨勉强还了山西窑场的货款。
王家瓷器店倒了。
王谷雨赁彭立秋的一个窑洞。
彭立秋说,你王谷雨落了难,赁什么?借给你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王谷雨不答应,说,在商言商,该咋就咋。彭立秋随了王谷雨。彭立秋担保,王谷雨赊了一匹骡子,一架大车。王谷雨自个儿驾车去山西拉了瓷器串乡村,现钱也卖,也换粮换鸡换棉花。王谷雨攒的名声不错,生意过得去。王谷雨还给彭立秋说自己讨饭出身,现在还不是最低谷嘛,从头开始吧。彭立秋看得出王谷雨还有信心。
生活还得过下去嘛。
可是,乔兰兰和陈全亮趁王谷雨去山西拉瓷器,相约跑了。
乔任梁知道消息早,等在进罗山的路口。乔任梁一边叹气一边骂女子丢人,一边安慰王谷雨,说乔兰兰一定是受了陈全亮的诱惑,她想开了,就回来了。
王谷雨一锅接一锅地抽烟,使劲地在马车辕上磕烟锅:叭——叭——老半天,说一个字,唔。烟袋缠在烟管上,斜插入腰带,缓缓扭头向西,眯缝了眼。夕阳坐在远山上,涨红了脸。三十里外,老井村上空炊烟袅袅。
第一年,乔兰兰没想开。
第二年,乔兰兰仍没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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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谷雨老了。背驼了,耳聋了,两条腿拐得如割麦子用的拐把子镰,一步迈不了一扎宽。还在贩卖瓷器,只是骡子也老了,车也破了,一年就跑几趟,生活过得。王谷雨大部分时间待在罗山,天气好,转悠转悠;刮风下雨,就在屋里,抽自制的小叶旱烟。偶尔陪九十多岁的彭立秋到“老闫面馆”,喝点小酒,不过,很少拉话了———二人耳朵都不好使。芳华已逝,激情不再,对于晚境,都淡然处之了。
叙述至此,王谷雨的一生几近结束。不过,其晚年的一件事,当算得一壮举,值得记录。
一日,王谷雨从一个在西安返乡的老井村民处得知乔兰兰的消息。当年,乔兰兰随陈全亮跑到西安,靠陈全亮打短工,人地陌生,生活颇艰难。一年后,乔兰兰生产,为省钱,不去医院,难产,母子都没保住。陈全亮无颜回乡,将乔兰兰葬在西安狄寨原一个叫潘村的地方,远赴浙江打工去了。
王谷雨给彭立秋说要去接乔兰兰回罗山。
王谷雨开始收拾他的马车。他请木匠维修更换坏损之处,卯榫处裹了铁叶子,还给马车加了简易的顶棚。同时,王谷雨去老井湾买回二斗玉米,每晚半夜给老骡子加料。看着老骡子吃料,王谷雨总对老骡子说,老伙计,好好吃吧,攒足了劲,咱哥俩得办件大事———咱得接兰兰回来。千里之外的异乡他地,没个亲人啊,兰兰得多孤单!
半个月后,王谷雨和他的老骡子动身了。年迈的乔任梁和彭立秋相送。乔任梁老泪纵横,不住地咳嗽。时候是秋天,树叶开始泛黄,有些开始掉落。风也有了凉意,天空中,北雁整队南飞。田地里到处是收割庄稼的农人。秋天,万物回家的季节。
三个月后的某个黄昏,牛羊归圈,炊烟升起,天空中开始飘洒雪花。地已经白了。野跑的孩子还不回家,有女人的声音在喊:二娃,回家啦———吃饭啦———王谷雨就在这时回到了罗山。人、车、骡子身上都落了雪,骡子鼻孔喷着白气。马车上载回了乔兰兰。
两千年时,我回罗山,偶然听到王谷雨的事。还特意去看了他的坟。荆棘丛生,荒草丛生,田鼠在坟堆上踩出了路。一个不起眼的土堆,和陕北随处见到的老坟没什么不同。我抬眼远望,远山苍茫,重重叠叠,天空高远,空无一物。我的心头涌上无尽的悲伤。生命短暂,万物永恒。我们每天在忙碌什么?我们应该追求什么?我思索着。我忽然想起一句话,不记得是谁说的了:每一座坟里都埋着一部长篇小说。
202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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