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加

后悔吗？

我凝视着这位老人询问道。

他耗尽了自己的余生去找寻被他赶出家门的儿子。在他旁边的桌子上立着一根蜡烛，那是他为了给儿子庆祝生日留下的，可惜时间久了，他遗忘了详细的日期。他自诩自己真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悔呀……老人带着沧桑的音色说道。如果我能追上去就好了，就不会如此这般，嗐。

那可不一定。我清楚的了解了他的人生，曾经的他是个嗜赌成性的恶徒，压榨着他儿子的生命，但是悔这个东西真令人五味杂陈，我终究不能给人类明确的分个善恶了。好了老先生，请你好好休息吧，你的时间不多了。

我很清楚我自己的状况，那你又是什么？为什么来到我这？为什么我感觉你仿佛是我的故人……

我……我叫汤加，受您儿子的嘱托，来接纳你的，您的儿子已经在一年前车祸离世了。

这，这……老人哑口无言，他的心里一定在恨自己，我没有继续剖析，安心等待他接受这个现实。我慰藉了无数的灵魂，我很清楚人的悔意是恶劣的，往往保守的偏激，所有我从不愿意看人用悔结果自己的余生，我试图解救过许多人，让他们努力活，好好活，但是渐渐的我才明白，该来的总会来到。春天收尾，夏天便来。

我想让他有意义的死去，用这肉身再度体验一番人世，然后接受下一季的到来。由花海覆盖，由麦穗覆盖，由落叶覆盖，由冰雪覆盖，人想怎么死，就要坚持到那一天，为自己谋个好的坟墓，也是自己的权利。可我不能让他去工作，去飙车，也不能去游乐园玩那些设施，他只能躺着，慢慢的来告别，我想了想便作罢了——这可能是我服务的最煎熬的对象的日子。

今天是周一，我让老人打起精神来。老人缄口不言，只是慢慢呼吸，看着他的肚子也没有一鼓一鼓的，我生怕他已经魂归天国，所以我要时刻关照着他。老人仿佛有些精神了，抖了抖身子，问我什么时候走。

我要带你走，你走了，我安排好，我就走。我说。

那真的辛苦你了，我也不知道我能活多久，本想就这样在这里发臭得了，让邻居把我扔土坑里就行。

其实也没有差别，我只是负责安排接纳你的灵魂。其实我们是很讨厌老者的灵魂的，干瘦，毫无美感可言。但是我愿意服务每一个灵魂，因为这都是人类，我向往狂妄的人类，我也想尝试能不能在即死的时候憋住不死。我跨越了人类的历史，人们总是毫无抗争的死去，默认了命运，而知晓命运的我却妄想着成为狂妄的人类，真是可笑。

为什么说狂妄的人类，那是我早期服务的一个对象，他令我感受了人类这一生物那强烈的生命力，因此我自卑的感慨我就是混合在空气中的怪异，只是依偎着我的服务对象，才有稍许的服务意识，也渐渐学会了人的生活方式。

老先生不停的咳嗦起来。据医生说是肺痨，但是我可治不起，我已经一个子都没有了，说到底我可把我吝啬死了。

这是谎话，你明明是身无分文，你已经把自己的人生赌的一无所有了。我心想，但我不愿揭穿他，身为一个即将被病魔吞噬的老者，我不忍心看他错愕惶恐的表情。用智者的思想来办这件事或许就要动用纯真的谎言，让他蒙在鼓里死，谁也没痛苦，但是此刻他临死的寄语……

你想见你儿子吗？我问。

哦，上帝，当然想啊！要是能见到，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老者突然有些许精神。

我越来越不想揭穿他了，但是让他见被自己压榨致死的儿子，他的内心会不会感到好似被玩弄一般……我痛彻心扉的想。我离开屋子，走下楼梯，躺在沙发上的是他的房东，他是最后一个接纳老人的人类。“不必打扰了。”他对那些来找老人讨债的人这么说道，可是讨债者有几个也是有难言之隐，好心的房东就这样自己掏腰包垫上了。

你应该多看看你的房东，老先生，而不是被你压榨干净生命的儿子，即便你拥有了悔意，拥有了对人生的思量，但你却没还完那一分债，你只是恐惧那间屋子之外罢了。我穿过走廊，敲了敲老人的门，我变成了他的儿子的模样。我自诩自己是个大骗子，玩弄人类的灵魂，但我这么做只是充当一份智者的思量，我发誓我以后不会再扮智者了。

父亲……我以老人儿子的样貌对他说。

老人的眼里窜出泪花，他的话语变成了扭动发条一般的声音，颤抖着，他洋溢出了幸福的笑容。你回来了啊。

啊，我回来了。我不禁也被感动了。

老者曾经也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在我读他的记忆的时候曾被这样几个内容所吸引。19岁的他与众多学生打击了贪污的官员，28岁的他收获了第一份爱并诞下一个男孩，31的他参军被队友背叛但所幸捡回一条命，37岁的他怀抱着躺在冰天雪地的妻子大哭，40岁的他醉酒躺在酒吧门口被儿子接回去。一生经历了大喜大悲，这就是这个人的一生。46岁时候他赶跑了自己的儿子，然后开启了寻子的旅行。

人这一生无非是在选择快乐与不快乐。人生的大喜大悲也无非是吃着最后的果实，但是这怎么会容易呢？人习惯的折磨自己，极少服务自己，所以选择不快乐的人肯定很多吧。

我毫无根据的想象着。

你还在，还能来看我，真好。老先生闭上了眼睛继续说道。我后悔呀，悔呀！真的悔，人到中年竟没真正好好看过自己。老先生无声痛哭起来。

悔是人最透明的皮肤。这不禁让我想起人类智者的一句话。其实大部分人在二三十岁上就死去了，因为过了这个年龄，他们只是自己的影子，此后的余生则是在模仿自己中度过，日复一日，更机械，更装腔作势地重复他们在有生之年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所爱所恨。

对了，今天是我的生日还记得吗？十一月二十六日。

哦哦原来如此，那，快划根火柴把那块蜡烛点燃吧，对了你现在几岁了？

二十八岁了。我起身来，将一根燃烧金黄火焰的火柴伸向蜡烛，烟直直的向上。一声叹息过后，蜡烛上的火焰明晰起来，从火焰透过我仿佛看到了一个老人那不朽的身躯襁褓着一个年轻人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