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忘却,那是一个怎样的季节。是落雪的寒冬?是柳青的三月?是流火的夏?是萧瑟的秋?我已经忘了,如忘了那生死别离的悲伤。
但我还是记得,二姑盘腿坐在隔了板山的里屋的土炕上。清瘦的脸,如落叶的枯黄,这是她病危忽好的一刻,从陈庄医院刚接回家。
与我一般大的表哥,小两岁的表妹,依在母亲身边,偎在母亲怀里。幼小的心灵,不知道依偎着的是母亲的最后的温暖,享受的是母亲的最后的爱。他们不知道明天,而明天,没娘的孩子,夜宿谁家?
我看着大人们“高兴”地看着二姑与两个孩子玩。这是我母亲嘱咐好,见二姑最后一面的人,不许哭,要高兴,只需面带微笑陪着她们母子;把心酸藏在心里,把阳光涂在脸上。
二姑知道自己要走了,面对生命的无常,她不悲伤,也不慌乱;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她忘记了自己,只是不放心身边不成人的儿女。她一次次地抱抱儿,抱抱女,摸摸他俩的头,亲亲他俩的脸,轻声呼唤着他两的乳名。
二姑去了,逝于心脏病。
表哥9岁,表妹5岁。
二姑睡在外室地上的冷床上。我与表哥跪在她的床头。表哥哭的没天没地;而我没有眼泪,只是低头跪着听表哥悲切的哭声。表哥见我没流泪,低声对我说:“我娘死了,你不哭;等你娘死了,我也不哭。”
半世沧海桑田,我一直记着与二姑告别的画面;一直记着表哥的哭声;一直记着表哥跪着与我说过的怨言。
我的二姑去了,尽管我难过,替表哥难过,却不懂得用眼泪表达悲伤。命运总是这样的残酷,我们还未懂得相聚的意义,生死就带给我们长别的痛苦。
人间悲欢,莫过生死别离。
据二姑说,病起于冬初的一个清晨。说是清晨,她也不知道确切时间,只知道,要赶早去东边的树林,扫点落叶做柴用。天未亮,星满天,她晕倒在小树林;醒来时,天亮了。她只是认为自己在野外打了个盹,并未引起重视。或许那个年代的人,命轻不及荒草。
爱干净的二姑,无论是屋里屋外,烧的柴,用的物,一一安放的错落有序。二姑也是个要强的人,把不富裕的日子,过得十分精致。她常常坐在缝纫机前,忙里偷闲的,给别人做几件衣服,或是帮忙,或是挣个一毛两毛的辛苦钱,贴补家用。表哥表妹,被二姑打扮得分外雅致,像是城里来的孩子。
我与表哥长在一起不分昏晓,不是在他家就是在我家,满炕上,满地下地打打闹闹。我们的母亲,从不训斥我俩的天翻地覆。而现在我的二姑,沉睡在另一个世界里,她听不到一双儿女无助的哭声。
没有娘的孩子,人生如此的凄凉。
这正是二姑所担忧的身后事--没娘的孩子,饿了,谁为他煮饭?天黑了,谁为他掌灯??冬天怎么过???她知道,她留下的房子,为儿女挡不住风雨;她知道,即使那房子在,没娘的孩子照样无家可归;她知道不该走,不该走又怎能不走!
我杂在送葬的人群里,把二姑送到庄外大马路的桥那儿。那天是不是有阳光?那树是不是有绿叶??那大地是不是有青色???在我记忆里,荒凉的,颓废的,凋零的,没有一点生命的色彩。
只记得,去墓地还有很远的路,远的幼小的我不能到达;只记得表哥,一身白色的孝衣,拐祭篮,执哀杖,哀泣在黑色的灵柩前,一步一回首;只记得天地间,风在呜咽,树在哭。
在这世间,表哥表妹没了母亲,我没了二姑。多少年来,常常想起风尘无主的表哥表妹,想起二姑生前的微笑,我的心里就茫茫然然。我的悲伤,不适宜肝肠寸断,也不会虚张声势;从青丝到白发,从童年到暮年,念想,绵绵不绝。
没有二姑的房子,旧锁尘封。那熟悉的房舍院落,空落在我来往必经的路旁,直到荒草杂生,直到风雨把它催到,直到岁月把它埋没。他乡讨生的表哥表妹,再未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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