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喝下淡盐水后眼神变得异常浑浊,像被蒙上了一层泡在泥水里的保鲜膜一般,旋即又变得如星空般璀璨清澈。他用攥成拳头的右手敲了敲自己低垂的脑袋,然后抬起头将目光在我身上停顿了数秒,像是为了看清我具体的样貌一般。随后他把目光转向欢伯。欢伯微笑的看着他,像一位时刻准备为客人服务的侍者一样。男子晃了晃脑袋后又将双眼的焦距锁定在欢伯的脸上,可能由于意识稍微变得清醒,所以发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他尴尬的笑了一下,食指用力的在刚刚装着“倾心”的酒杯上弹了一下:“这酒还蛮烈的,是不是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话?”
“记不得了?”我问男子。
“记得些大概,不过有些模糊。”男子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没什么不堪入耳的。每个人的经历都大相径庭,也正是因为这些与众不同的经历才让我们每个人变得独一无二。人嘛,还是与他人的区分度高一些比较好。如果每个人的样貌、行为、思想都一模一样,那世界还怎么发展?那些成功的人或是对社会做出卓越贡献的人多半是经历和思想与他人迥异的人,你说对吧。”欢伯依旧微笑着,这些看似询问的话语却让他说的异常肯定。
“也许吧。”男子意味深长的说出一句。
“每一种经历其实都是一种考验。经历比较坎坷可以磨砺人的精神与品性,‘出淤泥而不染’才能使人受到赞美。相对而言,经历较为平坦的人未必就是一件好事,‘死于安乐’的事情我见过太多了。”
欢伯的口气老成持重,仿佛经历过很多。他一边说,一边用白毛巾擦拭高脚杯。精致白皙的脸毫发毕现的映在手中的高脚杯上,红唇一张一合,没有情感也不改语速的自顾自说着。我偷偷看了一眼欢伯的眼角,没有一丝皱纹,犹如我十五岁时候的样子。想想自己十五岁时可没有这般体会与对人生的认识。
欢伯借着杯子的反射看我一下:“在想什么?”
“在想十五岁时应该是个不谙世事的样子。”
“我十五岁时已经开始为了生计奔波了。”男子接过话。
“不应该是个高中生才对?”我问男子。
“我可没有那个运气,天生就被遗弃的孩子,怎么会一帆风顺的走完人生的每个阶段。”
“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大家总喜欢说事在人为,可从来没有人想过‘事在人为’中你所能做成的事很有可能就是你的命运中既定的你通过努力便能够做成的事。努力的确会影响到事情的结果,但你之所以肯努力是因为命中注定让你这么想让你这么做。你今天几时吃饭,吃多少也是命运事先规划好的。所以坎坷的人必会坎坷。一切的一切都是规避不了的。”欢伯昂头看了看头顶,“这是他的意思。”
“天的意思?”我笑了笑,“别开玩笑了,唯心论怎样都说不过去。”
欢伯看着我说:“不好意思,我瞎猜的。”
“我觉得你说的有一定道理。”男子再次接过话语权,“不过我觉得这场游戏的自由度要相对高一些。”
“什么意思?”我不得其解。
“我觉得后面发生了什么要看此时此刻的我做了什么样的选择。也就是说我做出的选择多多少少会影响我的命运,虽说大体上不会有太多改变,但命运终究会稍稍偏离既定的轨道。要知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经历蛮丰富的。”男子离开后,我却是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去形容他的经历,我不能怜悯,也不能庆幸自己没有如他般的遭遇。
欢伯收起酒杯后,拿出一块白抹布动作迟缓的擦着大理石吧台,说:“二十几年前有一桩十分不起眼的案件。”
“二十几年前,我也不大,你应该更小吧。”
“的确不大。”欢伯依旧缓慢的擦着吧台,“不过还是听说了一些事情,是一桩人命案。”
“出人命就不算是不起眼的案件了吧。”我顿了一下,“你就这般不拿人命当回事么?”几杯酒下肚,我不再明白含蓄是什么意思。
欢伯怂了怂肩:“有阳便有阴,有光便有暗,有生自然也有死。你知道我们说话的这段时间里,世上又死掉了多少人么?这么大的死亡率,我们不是应该早就看淡了么。一杯酒的诞生也牺牲掉不少鲜活的生物。信奉佛教的人讲求忌荤食素,宣扬自己不杀生。可万物皆有灵性,并不是表面上有思维能行动的物体才算生物。山林中的野果,不也是果树的孩子么。”
“我并非不拿人命当回事,而是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能干预的。风要向南去,山能拦得住么?生死循环自有天命,更暗合自然规律。死了就是死了,悲伤也是死了。活着的人好好活着就好,至于你心里的大善与不甘,还是留给其他还活着的人吧。”
我目不转睛的盯着欢伯,看着他纤细的手拿着白抹布在大理石吧台上擦过来擦过去,未免有些理解了他所说的话。不在了的人就是不在了,无论他们的经历是悲惨还是华丽都免不了沦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只是一本书中毫不起眼的小句子。我也是这样,没了我星辰依旧璀璨。我模仿着之前欢伯的样子,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向“饮鸩止渴”的屋顶,我仿佛看清浩瀚星海中地球的微不足道,我仿佛看见遥远的宇宙中两颗行星毫无征兆的发生剧烈碰撞。没了就是没了,我还不是要坐在这喝酒,还不是要为了生计疲于奔波。
“那案子怎么了?”我坐正身子询问欢伯。
“原本没怎么样,只是一名女子自杀在家中罢了。可奇怪的是女子有一本红色的日记本,记录了她经常猥亵一名被她收养在家的男孩子,以至男子生殖器受损溃烂。可她家里既找不到关于收养的有关凭证,也没有邻居出面证明有这样的一个被她收养的男孩子,甚至相关部门都找不到日记本中所提及的孤儿院。案子悬而未决,只得当女子患有某些精神问题来处置了。”
“怎么会莫名的想起这件事?”
“女子是一名摄影师,死亡后家里却找不到一台照相机。”欢伯顿了顿,瞳孔盯着门口,“想来,那孩子如今也应该这般大小了吧。”
“你是说……”我惊讶的看着欢伯。
“话适可而止就好,这也是我不让他再说下去的原因。其实他也没什么错,他只是拿回了那份属于他的自由。那些身体和心里上的伤害,以及对日后的深远影响,并不是法律的惩罚就足以偿还的。其实现在他的每张照片都能卖上不错的价钱,之所以还显得如此的贫穷窘困,是因为他把所有的积蓄都捐给了各地的孤儿院,自身只留下足以存活的钱而已。”欢伯收回目光继续说道,“既然案件已经被解决又没有再次伤害任何人的利益,那就这样好了。而且就算是现在报案,也没有充分的证据说明他就是杀人凶手。‘倾心’这种美酒还是掌握在我手里,我才放心得下。”
“先生,您看门口走进来那个人,我们要不要报警?”一名上身穿着白色衬衣领口打着黑色领结的婀娜多姿的女子快步走到欢伯身边,对他说到。
“没关系,别惊动其他客人,引来我这。”欢伯撇了一眼后便立刻说出口,同时打开摇酒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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