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中有几个吴姓的名人:吴道子,吴昌硕,吴冠中……
吴冠中在晚年感慨:误入歧途,做了画家,是谦虚的自道,也是真诚的感喟。
情不知何物,只教人以生相许,艺也不知何物,吴冠中视为重于亲情,重于生命。自20岁上,对梵高一见钟情,终生陶醉。一个穷苦人家出身的学生,背离父母的愿望,纵身一跃,投入无涯的艺海,甘苦自知,有悔无怨……
一
诗人和画家一样,曾经都不知何以裹腹,吴冠中读过一则漫画,一个诗人在墙角独自拈花闻香,两个路人窃窃私语:诗人是做什么生意的?因此在年轻的学霸做出决定,浙大的电机科不学了,转行要去画画,父亲的震动和担忧可想而知,画画靠什么吃饭?美术老师?在吴氏小学任教的父亲自然清楚,中小学的美术课如何的轻如鸿毛!
艺术是疯狂的感情事业!
吴冠中的文学水平甚至不在画画之下,一生敬仰鲁迅先生,早年的理想是从事文学,晚年的反思里也坦率直陈“70年来崇拜的大师作品似乎在黯淡,不如真正的文学作品对我的影响深刻和恒久,《最后的晚餐》用形象来透视内心,也许不如文学深入,形象只能提供一个横切面,画家用各种手法来暗示前因后果,仍然是有限的”,“齐白石的花鸟鱼虾,固然很美,提高了人们的审美水平,但是比之鲁迅的社会功能,份量就有太大差异”。老画家认为美术的能量不如文学,是因为文学发端于思维,而美术耽误于技术,长于思维,深于思维的美术家何其难觅!
当然,绘画之专长是赋予美感,提高人的审美品味,任何一个大作家无法用文字写出梵高画面的感人之美,语言译不出形象美,如同文学的意境也难于用绘画来转译。
只是绘画更抽象,知音更稀少一些。
无论如何感慨,吴冠中最终是以一个大画家的形象为世人所知。
其忠于自己的绘画,常到忘我的痴迷,一次在贵州布依族的一个临近猪圈的石寨写生,淘气的儿童在数这个怪人背上的苍蝇,兴奋的报数:81只!
到海南写生,在丛林里汗流浃背,回京火车上怕作品被压坏,置画于座位,自己一路站票,新疆西藏条件更艰苦,即使在美丽的巴黎郊外塞纳河上,也曾小舟翻转,异域沉浮几不能生还。现在还有没有人,背上有81只苍蝇浑然不觉,专注画一副画!
吴冠中一生有两次重要的抉择,一是由工科而艺术,一是由巴黎而返国。在法国有优越的条件,体面的生活,宽敞明亮的画室,回到国内,赶上几次运动,去劳动改造,种菜养鸭,画板架在粪筐上,劳作的闲暇,偶尔从农夫转回艺术家,和在巴黎的同学比,吴冠中有过失落,但是最终不缀发力,成就斐然,苦难的环境孕育了一代大家。回国和当初选择丹青一样,求仁得仁,无悔可言说。
青年吴冠中在卢浮宫维纳斯前盘桓时,大腹便便的管理员得意的嘲弄,你们国家没有这样的珍品吧!吴愤然回应,这是从希腊被抢掠的!中国又有多少珍品孤悬海外! 暑期在英国乘公交车,自己的零钱在售票员转找给一位乘客时,被乘客粗鲁的拒收,因为是中国人用过的,这些屈辱的经历,还有老师告诫的,要在自己的土壤中寻求艺术的真味,是他最终决心回到这多难故国的真正缘由。
30多年后,画家到西安参观,在霍去病墓前,在碑林博物馆汉唐石雕前,几乎嚎啕痛哭,哭祖宗的艺术太伟大,哭老鹰的后代不会变成麻雀!
二
1938年,二十岁上,画家随杭州艺专于战乱流离中,脚上患疮,数月不逾,在湖南沅陵,喜欢上换药的陈护士,怯怯不敢表白,一日又去,换了另外一个护士,编了个谎话说有人要捎个东西给陈护士,问姓名,被问及的护士略一沉思,提笔写了三个字:陈克如,画家缠着胶布,返回江对岸,疯狂写情书诉相思之苦,却都石沉大海,在日军迫近长沙,必须再次转移的前夜,冒了瓢泼大雨去对岸楼下壮胆要找陈克如,门卫通报后一个老太太边下楼边喊“谁找我啊”!画家吓的仓皇逃离。 后来继续写信终于收到一封不相识者回信,说年轻人,做事要慎重,你找的人叫陈寿麟,以后别搞错了,祝你好运!是陈护士的同事太调皮了?捉弄画家把情书寄给了护士长老太太。
画家后来还是始终没有得到回音,日军迫近,学校流离到贵州,贵阳大轰炸后,在街头突然遇见那几个护士,陈护士也在其中,这惊心动魄的奇遇,画家却没有胆量上前,而是和伙伴悄悄跟踪,看着人进了毓秀里81号宿舍,依旧回去写信,仍然没有回复,最后每天凌晨六点守在巷口直到黄昏,再也见不到她出现,只是有一次突然陈护士的三四个同事一起出来,画家紧张至极,护士们指着画家守候的方位,说说笑笑的,被发觉的画家再次落荒而逃。
1992年,大画家写了篇文章在香港明报纪念初恋,被《知音》转载,陈护士的女儿女婿专程到北京相访,进门见了画家夫人,女儿感叹:真像我姨!
吴冠中和夫人朱碧琴1946年冬天结婚,1947年考取教育部公费留法的两个绘画名额之一,老父亲终于不在担心儿子的生计,并且路上逢人便夸儿子的出息,湖南媳妇毕业于国立女子师范大学,在重庆大学和中央大学附小任教,此时随夫到了宜兴农村老家,把金镯子当了换了块手表送给丈夫,画家则一去三载……,后来那篇著名的《他和她》,道尽了两个老人的风雨人生。
有一张照片,题目是《父亲在故乡》,1950年的画家父亲,在乡间的田地上,和三个孙子一条狗合影,爷爷和孙子全部皱着眉头,耷拉着脑袋,小花狗也是一脸无辜,1950年农村照相是稀罕事,但是吴家大人娃娃和狗却没有一丝笑容,这简直是那个年代的写照。除了儿子出国短暂的荣耀之后,沉重的生活压力,富农的政治压力,画家父亲最后贫病中离开人间,并没有享受到儿子的什么福利,这成为画家永远的痛。
而画家的母亲,在爱子1936年后渺无音讯的漫长的十年里,几次欲跳河了断。终于盼回儿子带着新媳妇,媳妇生了小子,儿子留学巴黎,母亲要强,和画家父亲吵吵嚷嚷的过活,待到媳妇进门,三年间停止了争吵,因为心疼媳妇,不想让媳妇尴尬为难。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画家的作品我们不能窥其玄奥,但是其对艺术,对国家,对爱人,对父母的真挚情怀,令人感动。
艺术只能在纯真无私的心灵中诞生,它看似可有可无,却能使人回归童心,迷恋童心。
三
文理分工虽然明晰,但大科学家们往往要在科学和艺术中间寻找联姻,科学探索宇宙之奥秘,艺术探索感情之奥秘,李政道试图在艺术中求证宇宙不守恒定律,和画家进行过深入的交流,在中国美术馆正门左右,一侧陈列了李政道创意的雕塑《物之道》,另一侧则是吴冠中的《生之欲》,仿佛艺术与科学,为展览护卫。有个同事的舅舅是画家晁海,晁海前几年在北京的画展,杨振宁和梁晓声等跨界的人士参观。今天的大学没了大家,类似的跨界可能稀缺了些。
晁海是西安走出去的画家,西安的长安画派的开创人是赵望云和石鲁,1950年吴冠中初到北京,中央美院的院长是吴的同乡,宜兴人徐悲鸿,徐也是留过洋的一代画坛宗师,吴在杭州艺专的校长林风眠和徐悲鸿是两个山头,风格迥异,因此上说和徐没有共同语言,但是徐仍然要尽领导和同乡之谊,请新教师吴冠中到家里吃饭,气氛不至于尴尬的是,徐同时请了赵望云作陪,赵望云是听鲁迅齐白石讲过课的,其作品深受冯玉祥赏识,冯为赵作赋诗不少,延为军中左右,一时佳话,赵之早年成名,为于右任,郭沫若等大家所赞誉。赵望云垂垂老矣之际,也是贫病交加,有人求画,盖与满足,一个四川青年人来,赵答应了给,让过一阵来取,等青年再来时,赵已西去,画留墙上,四川青年跪地泪流。
陕西省首任美协主席赵望云先生,有个同样著名的儿子,曾任西安音乐学院院长,中国音协主席的赵季平。
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赵季平的大量传世作品,让人感叹,父子二人在美术和音乐的两个领域里都有如此丰硕的成果。音美原来有如此相通的基因上的天然联系。
是的,所有的艺术佳作,无不出于赤子的真情!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吴冠中感叹,其早年巴黎求学,在卢浮宫参观,一个小学老师把作品的年代背景,造型特色娓娓道来,清晰可辨,他在旁边一下子听懂了,甚至一扫在学校的困惑。而若干年后,在南阳的博物馆,同样的一个小学老师,带了一群学生,嘈嘈而来,喧闹而去,祖宗的珍宝,养在深闺无人识。美的教育和普及路程还很遥远。
艺术是内心的流露,而职业则要适应客观的需要,艺术家要生活,因此与职业之间发生了错综复杂的关系。有多少人热衷于功名利禄的人,混杂在艺术家的队伍里,不知耗费了多少无用的笔墨和时间。
吴冠中的这本自传,值得推荐给所有搞美术,搞书法,搞艺术的,扪心自问,有没有一颗赤子之心,有没有对艺术的一片天份和痴情,能不能突破名缰利锁,敢不敢说在求艺的道路上不负丹青不负卿!
读《我负丹青》,想到还有另外一个著名画家,他和吴冠中一样,对鲁迅倍加推崇,并且以极大的热情,把鲜为人知的文学家木心推上舞台的中心,在互联网寡头们大宴宾客的乌镇,为艺术和童心存一片净土,虽然他的名字叫丹青,不知他在读这本《我负丹青》时,又作何感想!而关于陈丹青的故事,想来同赵望云,徐悲鸿,吴冠中……一样,是在另一个不一样的版本里,却同样葆有一种赤子痴情的,艺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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