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女儿书》王朔

你从暗绿色的一节车厢露出身子，跳下路基，圆圆的笑脸，戴着嵌有蓝珐琅圆帽徽的无檐帽，穿着沉重长大的俄式黄呢子军大衣，帽檐和双肩披着一层光芒，是一个远方归来休假的女兵，满心欢喜，迫不及待。

这是你出生的那一刻，你在宇宙洪流中，受到我们的邀请，欣然下车，来到人间，我们这个家，投在我们怀中。每个瞬间都是一幅画，美好的，死亡那一刻也是如此。

波涛汹涌的大江高出地面，悬浮列车一样闪着光从我头顶无声轻快地掠过。远处的平原是黑暗的，有大块雨云在上面飞播。雨点是闪亮的，移动的，集中射向一块块地方，竟然像探照灯把一片片湖泊、房子和旷野照亮。

你是一面清澈的镜子，处处照出我的原形。和别人，我总能在瑕瑜互见中找到容身之地，望着你的眼睛，即便你满脸欢喜，我也感到无所不在的惭愧。你还是婴儿的时候，只要一笑，就像太阳出来，屋里也为之一亮。那时喜欢捧着你的脸狂亲，因为想，大了就不能这么亲了。抱你的时候也想，怎么办，总有一天不能抱了。

长大后最轻松的就是一个人遇到事可以忍气吞声地走开。这是我的性格，苟全性命于乱世，惹不起躲得起，富贵可淫，威武可屈。

“我一点都不怀疑你将来充分观察过人性的黑暗后，会心生怜悯，宽大对待那些伤过你的人。那是你的成长，你的完善，你可以驱散任何罩在你身上的阴影但我还是阴影。在黑暗中欠下的就是黑暗的，天使一般如你也不能把它变为光明。理解的力量是有限的，出于善良的止于善良。没有人因为别人的理解变回清白，忏悔也不能使时光倒流。”

“如果说我对你怀有深情，那也不是白来的，你一生下来就开始给予，你给我带来的快乐是我过去费尽心机也不曾得到过的。很多快乐到今天已不是快乐，你的快乐还是快乐，一想起来还快乐。时光过去了，才发现有过幸福。”

我不记得爱过自己的父母。小的时候是怕他们，大一点开始烦他们，再后来是瞧不上他们，躲着他们，一方面觉得对他们有责任，应该对他们好一点，但就是做不出来、装都装不出来；再后来，一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

一只站在树上的鸟，从来不会害怕树枝断裂，因为它相信的不是树枝，而是它自己的翅膀。这是文艺的说法，简单深刻的说法就是王朔在《致女儿书》里面所写：“煲汤比写诗重要，自己的手艺比男人重要，头发和胸和腰和屁股比脸蛋重要，内心强大到混蛋比什么都重要。”这段话藏着一个父亲对女儿的诸多希冀：要会生活，能照顾好自己，要独立、要健康，要内心强大，要有敢于重头再来的勇气。

当一个自私的人，就意味着独自待在自己当中，和这个世界脱钩，既不对这个世界负责也不要这个世界对自己负责。自私也讲规矩，也讲权利义务对等，不攀援，不推诿，是基本品质。喜事、成就未必不可以择亲分享，坏事、跌了跟头一定要悄悄爬起来或者躺在这个跟头上赖一辈子。

我们为人之前都是在画中。永恒是一幅无涯的壁画，我们是其中的一抹颜色。

做人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所有说法和实情之间都存在着巨大的空隙，好像一生都在和这个东西挣扎，分辨力越强这空隙越深不见底，最后似乎只好把这空虚视为答案和真相。

在永恒中，人生没有长度，因为永恒没有时间，都在一起，不分你我，不像人可以留意，有属于自己的回忆。那就是善，泰然的，不针对任何东西，又包罗万象，因而壮美，可叫世界。也可叫我，我们，反正一样。我们都是上帝，人这一生，是我们精神分裂时的一个浮想。人生的意义止于人生，你不要悲切，有不做梦的，没有梦不醒的，你要这么看。

再困难也要活下去，像今天依然能看到那样，最愚昧的人活得最好，是一批傻子支撑着人类，或者用阿谀人民的人爱说的话——是人类的脊梁。

你必须只有内心丰富，才能摆脱这些生活表面的相似。要经历多少事，走过多少路，才能充盈那无涯的内心。其实只要保持自己的爱好就行。

时光过去了，才知道有过幸福。

所有的快乐都是通过辛苦得到的，越高等的快乐越是如此。我们总是抱怨多么含辛茹苦把孩子带大，却忘了他们在小的时候给我们带来了多么大的快乐。养育小孩是上帝给的一个机会去面对最纯粹的爱和信赖。

人间烟火山河远阔都想一一和你分享。

总之岁月漫长，然而值得等待。

爱情和礼物都别伸手去要

往前看，指日可待；往回看，风驰电掣。这是我对岁月的感受。少年和中年的分野是，人小树似遥遥无期。

表达感情是很困难的事，我一句也说不出来，心被压在很多层棉被底下，要挂在脸上几天觉得像在装，这也是我不愿意去墓地、病房这类地方的原因，每次去都手足无措，回来就要一个人坐着喘半天长气，好像刚去过草原。

内心强大到混蛋，比什么都重要。因为人的身体可以孱弱，但精神一旦被摧毁，就等于失去全部。

人之不自由，最大的挣不脱就是人与人，亲情，友情，爱情——所有别人为你的付出。

我们就是这样紧紧地捆在一起，生于温情，死于温情，忘了自己是谁，只认得眼前人。

这种拼命想把自己端出来向你诉说的心情在大大和爷爷猝然去世之后更迫切了，我怕像他们一样什么都不说就离开了。不说，就等于什么也没发生过。我怕被当成另外一个人，这个世界还是很宽容的，至少对死人是这样。我想要你确切地知道我是个什么人，为什么会走到今天，那样也许你有机会和我不一样。我不知道自己的一生意义何在，希望至少有一点，为你的一生打个前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