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8章 召唤群魔

“嗷————”一声来自地狱的惨叫，嘶哑、绝望，是谁在濒死的边缘挣扎？或是一个小异形刚刚降生？还是有人在做气管切割手术？而且是一个牙医主刀？都不是，这叫声来自id的办公室。

这幢名叫镇东塔（Town East Tower）的办公楼共有六层，四四方方，外墙是黑色的玻璃，它坐落在麦斯奎特郊区，旁边是LBJ高速公路，公路两侧是当地的各种商铺：BBB二手车行、谢普勒西部商店，以及麦斯奎特的娱乐中心：牛仔表演场。一片田园风光中，镇东塔这个黑色立方体就像是来自外太空的不祥之物，而它里面其实只是些普通的律师或卡车驾校，但它看上去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就像id的人们一样。

在决定要给世界点颜色看看后，id就搬到了这个阴暗的地方，这环境比较贴近他们正在制作的主题，id把他们的办公室命名为666套房。那声惨叫就来自这其中的一个房间，那声音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对他们而言，那只是普通的背景音乐，毕竟，他们在做一个关于魔鬼的游戏，有什么声音能比这惨叫听起来更到位呢？

事实上，在1992年秋天，id的所有事情都很到位。计算机和共享软件杂志上充斥着《德军总部3D》和《命运之矛》的报道，id和天极被誉为推动共享软件模式的英雄。他们垄断了排行榜的前四名：两款《基恩》、《德军总部3D》和天极自己的《毁灭公爵》（Duke Nukem），那是个卷轴射击游戏，主角是个阿诺德•施瓦辛内格（Arnold Schwarzenegger）式的硬汉。媒体把天极称作：“娱乐软件业里最非凡的，甚至是史无先例的成功典范……它已经可以和行业巨头们叫板。”

似乎所有人都对这些牛皮信以为真，以为天极公司多么多么了不起，除了id。在他们看来，尽管斯科特是朋友，但他在工作上没有尽职尽责。这消息来自天极的员工：肖恩•格林，自从《基恩》发布后，他就和罗梅洛成了好朋友。肖恩在加兰市长大，他既是个狂热的玩家，也是个满怀抱负的程序员，在那个保守的地方，喜欢摇滚乐的他无疑是一个异类，他曾因拒绝剪去长发而被送进夜校聆听教诲。在天极工作时，如果有人打电话进来对《德军总部3D》里可以射杀狼狗表示不满，他的答复就是：“那你觉得杀人是应该的喽？”除了这些伪善的牢骚，他告诉罗梅洛，还有一些抱怨则很严重：有玩家无法通过天极购买到id的游戏。

斯科特曾在计算机商店门口贴过招聘广告：“你喜欢玩游戏吗？你可以整天接电话和打游戏吗？如果可以的话，来吧，我们的薪水是每小时六美元。”来的自然都是年轻学生，这些小堂倌们整天就沉迷于打弹弓之类的游戏。更糟的是，天极办公室里连计算机网络都没有，所有订单都记录在小纸片上，然后用大头针订在一起。凯文亲自给天极打了个电话，发现情况的确如此——他订不到id的游戏。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尽管斯科特是他们的朋友，而且，是斯科特带领着id开始创业，但他现在是个多余的人，出版共享软件这种事情id现在自己就可以做，为什么还要把钱分一半给他？Doom只会比《德军总部3D》更成功。杰伊、汤姆、艾德里安一致同意摆脱天极，罗梅洛则就不用说了，最早提出离开《软盘》的就是他，他一直在想着把生意做大。唯一的反对意见来自卡马克。

和罗梅洛相反，卡马克对公司的发展非常保守，他们在这一点上的矛盾正渐渐凸现。卡马克，就像他一再表示的那样，只希望能专心写程序，有足够的钱买比萨和可乐来充饥解渴就行了，他对经营一个大公司没有丝毫兴趣，他认为，生意做得越大，处理订单以及市场推广之类的杂事就越多，他们就越容易分心，越容易忘掉他们的立身之本：制作精彩的游戏。

杰伊向卡马克保证，离开天极只会给id带来好处：“我们将真正独立起来，我们不再依靠任何人，我们要给自己创造机会，我们不能坐在这里等着幸运女神来敲门，我们要打开门，揪着她的领子把她拽进来！”而且，卡马克可以继续心无旁骛地钻研技术。在杰伊的劝说下，卡马克最终同意了：斯科特出局。

斯科特平静地接受了id的离去，他很久以前就怀疑id要自立门户。他们之间的合作能维持这么久，斯科特已经很满足了，id的游戏使天极成为共享游戏市场的领头羊，斯科特和布拉萨德都开上了名贵的跑车。而且，现在已经有其他人在为天极制作优秀的游戏，譬如马里兰州的天才程序员提姆•斯威尼（Tim Sweeney），他的公司Epic MegaGames为天极制作了好几款流行游戏。此外还有天极自己的《毁灭公爵》，它的销量甚至超过《德军总部3D》，荣登榜首，它的续集也即将发布。的确，id对天极很重要，但斯科特相信，少了id他也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在Doom启航之前，斯科特不是唯一要离开id的人——还有咪子。卡马克的这只猫一直是id的心病，在湖畔小屋的时候，她就从不安分呆在窝里，她现在的脾气变得更加古怪，整天在办公室里四处蹦跶，闲游乱逛，当她把卡马克新买的皮沙发尿得惨不忍睹后，卡马克向id的人们宣布了这个消息：

“咪子只会给我添麻烦，我要把她送到动物收养所去。”

“什么？”罗梅洛难以置信。咪子一直是卡马克密友，他们甚至已经把咪子作为卡马克的另一半列进公司员工目录——现在，她就这么走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罗梅洛向卡马克问道：“没有人会要她，那些人会弄死她！你这么做她就玩完了！”

卡马克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回到房间继续工作。

这样的规则适用于一只猫，或是一段程序，甚至，一个人：当它成为问题的时候，由它去，或者，必要的话，把它剔除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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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踏入镇东塔的第一刻起，汤姆就不喜欢这里，比起以前充满创作气氛的湖畔小屋和公寓顶楼，这儿让人觉得孤离隔绝，id在工作时从来都是汇聚一堂，而现在，每个人都分到一间独立的办公室，每个人——除了汤姆自己。

乔迁新居的第一天，大家都在挑选自己的房间，卡马克和罗梅洛的靠在一起，艾德里安和凯文这对好朋友越来越亲密，他们决定共用一个办公室，汤姆则看上了大房间的一个角落。“这地方做办公室不错啊，”他说：“只要再弄两道屏风围一下就好了。”其他人对他的选择没有异议，但屏风过了很久还没有装好，每次汤姆问杰伊，杰伊都告诉他屏风已经在路上了，无奈的汤姆只好在地上贴了两条胶带来圈起他的创作天地。

无形的屏障还不止是那两条胶带。罗梅洛渐渐离汤姆远去，用汤姆的话说就是，罗梅洛的比特自从来到镇东塔后就变了。汤姆时常坐在角落里看着罗梅洛和艾德里安以及凯文谈笑着走过，这孤立的感觉让汤姆伤心，他觉得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他和罗梅洛关于游戏创作的分歧。罗梅洛为配合卡马克的引擎而选择了快节奏的杀戮游戏，放弃了基恩里那角色鲜明的世界，从那时起，技术和设计之间就慢慢形成一道鸿沟。汤姆仍是id的主设计师，但他现在设计的东西并不是他想要的，不管怎样，他仍报有希望，也许，Doom的世界会有所不同呢？事情一开始的确如汤姆所愿。

巨大的黑木办公桌上满是比萨盒，窗外是LBJ高速公路，大家围聚在桌旁热烈地讨论着卡马克的提议：那些从地狱深处来的魔鬼们。基本的主题已经确定：那将是一个类似《异形》般充满科幻和惊悚的世界，当然，再加上《鬼玩人》的恶魔和恐怖。但作为主设计师，汤姆心意已决，这不能再像《德军总部3D》那样毫无情节，不能再是没有情感的屠戮，他曾在《基恩》里通过唷扑重新定义了什么是死亡，现在他要让Doom在主题的表现上走得更远，要像电影一样。

“这个故事怎么样：科学家们对宇宙尽头的一个奇怪星球展开研究，然后它忽然爆裂开来，涌出各种异形，但随着事情层层深入，你才发现原来这些异形是从地狱里来的魔鬼，你在这个世界里陷得越深，你就越战栗于它的恐怖。当你发现星球上的神秘洞口后，你进入地狱参观了一番，但当你出来时，地狱里的魔鬼们也尾随着你来到现实世界，并彻底颠覆了它。”

尽管罗梅洛一开始比较赞同这个想法，但卡马克却说：“游戏的故事背景，就好比色情片里的情节，虽然要有，但根本不是关键。”汤姆听得直咬牙。此外，卡马克补充道，新引擎在技术上有很大提高，他不想再做一个由章节和关卡组成的游戏，“我们要制作一个浑然一体的世界”，玩家不再是跑到出口，然后进入全新的一关，玩家将感觉到他是在一个巨大的世界里来回穿梭。

汤姆讨厌卡马克的提议，这违背了他们的一贯做法，玩家喜欢把一关清扫完毕后再进入下一关，而不是什么浑然一体的世界。他把目光投向罗梅洛，而罗梅洛再次站到了卡马克一边。

汤姆独自回到他的角落里，继续等待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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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是罗梅洛意识到了卡马克的重要。一天下午，杰伊和凯文聚到一块抽烟时聊起所谓的“要员人身保险”，公司已经为卡马克购买了一份。凯文建议公司给除卡马克以外的所有人都买一份，杰伊的答复是：“除卡马克以外的所有人都是无关紧要的。”得自于他在技术上的不断革新，卡马克已成为掌管id的首领，他，仍是那怀抱规则手册的地下城主。

卡马克在制作《造影者》过程中的各种技术尝试已渐渐成熟，尤其是亮度衰减的效果。

编程这门学问是基于有限的资源而展开的，人们只能在当前的硬件和软件基础上进行开发。1992年秋天，卡马克还在使用着VGA显卡，也就是说，屏幕上最多只能同时显示256种颜色，而他要使Doom的世界能够由近及远平滑地过渡到黑暗中。

解决的办法是巧妙地组合这256种颜色，也就是利用所谓的“调色板”。比如，可以在里面放入16种红色，从亮红到暗红。然后，卡马克根据玩家在房间里所处的位置，把不同的颜色应用到不同距离的墙壁上。如果玩家走进一个大厅或是露天空地，程序会做一次简要计算，把最暗的颜色应用到最远的地方，当玩家继续往前走时，程序还会动态调整四周环境的亮度。就这样，Doom的世界不但变得更加逼真，还更加阴森。

此外，卡马克和罗梅洛一直以来还盼望着能摆脱“图素”的限制：id以前的游戏世界，《基恩》和《德军总部3D》，都是像拼瓷砖一样建造出来的，譬如把一块块画着砖头的图素拼接起来组成一面墙，或是用一面面墙拼出一个房间。他们俩，尤其是罗梅洛，希望能够有更灵活多变的形式来创造游戏世界，譬如，最好能有巨大、怪异、狰狞的房间。在《德军总部3D》里，墙的每个拐角都是九十度，而在Doom里，它们要是任意角度。

面对这些挑战，卡马克显得胸有成竹；计算机的性能越来越强大，他的技术也一样。他开始尝试着绘制任意形状大小的多边形，并且给天花板和地板加上材质贴图。当罗梅洛越过卡马克的肩膀看向屏幕时，一如往常，罗梅洛再次惊呆了。卡马克向罗梅洛介绍了关于光影和多边形的进展，并谈起他的计划，譬如把游戏制作得更容易让玩家们修改，以及对网络的支持，那样的话，玩家们就可以互相对战。

罗梅洛立刻看到了这些技术的潜能，这种特长是卡马克自己所不具备的，他对此也毫不讳言。而且，罗梅洛自己也是个程序员，他可以用程序员的语言和卡马克交流，罗梅洛可以把心中的蓝图描绘给卡马克，然后由他来编写代码实现。罗梅洛看到亮度衰减时，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我们可以用这项技术来做什么？他向卡马克问道：“这么说，你可以改变灯光的亮度，能把它做成动态的吗？还是必须预先计算好？”

“嗯，我可以把它做成动态的。”卡马克回答。

“酷！那我们就可以有灯管了！你想想，你走在这个鸟房间里，忽然——嗞啦、嗞啦——灯全灭了！”

罗梅洛冲回他的房间，调出地图编辑器——他和汤姆用来建造Doom世界的程序，和以前的关卡编辑器一样，使用它就像在作建筑设计师，屏幕上显示的是类似大楼平面图一样的线条，通过鼠标的点击和拖动就可以生成墙壁。编辑器还可以切换成游戏中的视角，罗梅洛可以方便地进入他正在建造的房间里查看效果。艾德里安和凯文则负责绘制材质图片，也就是墙纸，关卡编辑师用它们来装点一个个房间，乃至，整个世界。

有了地图编辑器后，罗梅洛就迫不及待地打造起他心目中的Doom，他知道卡马克的技术有多么了不起，这不光因为他也是个程序员，从而钦佩卡马克的才能；更重要的，他是一个玩家，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在PC上，或者任何其他平台上玩过这样的游戏。他在房间里加入灯管，他尽情地让墙壁爬升、落下，他所有的念头都围绕着一个中心：最大限度地展示卡马克那新引擎的能力。

卡马克再高兴不过了，能有这样的伙伴赏识他的成果，并不遗余力地用其谱写美妙的乐章，夫复何求？

罗梅洛同样也满腔喜悦：卡马克的技术将给他带来更大的成功。

而汤姆的心里只有沮丧。自从那次会议后，他就在独自完成他的任务，描绘出Doom里的角色、背景、动机、故事大纲：也就是软件业所谓的“设计文档”。他写道：科学家们在一个星球上做实验时惹出了麻烦，玩家被指派去那个遥远的地方收拾残局，他发现原来是研究人员不小心打开了地狱的入口，放出大量凶残的魔鬼——就像罗梅洛在《龙与地下城》里干的那些事一样。游戏开始时，玩家正在和其他士兵打牌，忽然，灯光一阵摇晃，魔鬼冲了进来，撕碎了玩家最要好的朋友。汤姆希望通过忽如其来的惨剧让玩家立刻感觉到恐怖。他给剧中走上不归路的主角命名为巴迪（Buddy）——他自己在《龙与地下城》里的名字。

但id没有人在意汤姆的工作。卡马克在一次会议上不经意地说起，他不再惦记着浑然一体的世界，游戏还是像惯例那样，由独立的关卡来组成。“但是这份我花了两个月心血的设计文档全部是按照一个前后贯通的世界来写的呀！这难道不是你要的吗？”汤姆失望地喊道，卡马克的反复把他的文档全变成了废纸。

“你这份Doom圣经对我们完成游戏没有帮助，”卡马克告诉汤姆，id从来没有写过什么设计文档，为什么现在要开始写这玩意？Doom不需要背景故事，它是一个关于追逐和战斗的游戏，只要让玩家随时觉得紧张刺激就好，玩家不需要知道屏幕上正在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卡马克建议汤姆不要再为文档操心，而应该像罗梅洛一样，来体验新的引擎，“我还在做各种技术尝试，但是，请先体验一下现有的特性，再去考虑我们究竟能用它来做什么。”他还建议汤姆去图书馆翻翻关于军事基地的书，找找灵感。

罗梅洛同意卡马克的建议，尽管他非常欣赏汤姆的文档，但一个由故事驱动的游戏显然不适合卡马克的引擎，在那个世界里，没人有空坐下来打牌，Doom和《德军总部3D》一样，也是个快节奏的杀戮游戏，只是，Doom要比《德军总部3D》更快，更血腥。

汤姆彻底放弃了在游戏里加入情节的念头，而另有一段情节即将在现实中上演。

类似卡马克对待程序那样的思维模式——创新、优化、挪开所有绊脚石——已在id短暂的历史里不断闪现：游戏中，《基恩》因为《德军总部3D》而被摒弃，地板和天花板因为性能而被去除，生活中，艾尔、斯科特、甚至咪子，一一成为这种模式的牺牲品。没有人知道谁将是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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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梅洛冲进id的厨房，手里挥舞着比尔汉堡的画像，比尔就是传说中把汉堡放在抽屉里一连几天不挪窝的程序员。汤姆、凯文、艾德里安欢呼着跟在罗梅洛身后，罗梅洛把画像钉在椅子上，然后操起一把餐刀。复仇就要开始了。

id不久前和这个比尔签订了一份协议，由他把《德军总部3D》移植到超任主机上，发布日期一天天临近，但比尔却没有拿出任何东西，他最终承认他不应该接手这件事情，他遇到了麻烦：他是游戏公司Interplay的员工，在他的工作合同里明确写道，雇员所有成果的版权都归公司所有，从而，他移植的《德军总部3D》现在落到了Interplay名下。

id被激怒了。“看到了吧，”罗梅洛说：“当你依赖其他人的时候，就会有这种鸟事发生。”汤姆拿起铅笔，勾画出一个丑恶的比尔——贪婪的嘴角边挂着汉堡的肉渣，罗梅洛抓过画纸说，现在我们要让他付出代价。厨房里，他们轮流用刀朝画像扎去，他们笑着、叫喊着、互相催促着，这还不足以发泄他们的怒火，椅子也跟着遭殃，被他们跺得稀烂。几天后比尔来到id的办公室时，厨房里还是一片狼藉，比尔看到写有他名字的纸挂在一把刀刃上，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噢，这是什么？”id给他的答复是，中止合同。超任移植版将由卡马克亲自动手。

这样的恶作剧在id如同家常便饭。羞辱他人在这里是一项充满创造力和艺术美感的挑战和竞赛。艾德里安曾在罗梅洛机器上装过个程序，当罗梅洛开机时，屏幕上就会出现他在进行某种非常规性行为的图片。《德军总部3D》获得成功后，汤姆曾上过一些杂志的封面，这自然成了罗梅洛和艾德里安的创作素材，他们最成功的作品用到了一根小香肠、两个肉圆以及一小罐生奶油。

id这个大家庭甚至有了一个保姆：业务助理唐娜•杰克逊（Donna Jackson）。唐娜有着甜腻的南方口音和一头蓬松的长发，她喜欢穿粉色的职业装，抹同样颜色的口红。她很快就成为id的管家，譬如购买快餐和苏打水，她要确保所有人都没饿着，都身体无恙，都开开心心。她以前的嗜好是在什里夫波特的赌场里搏手气，到了id后，她很快就成为游戏里的神枪手。她称呼id这些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为“我的孩子们”，id的人们也亲切地称她唐娜阿姨，或是：id妈妈。

但是这个妈妈只是id的雇员，她不会去训斥别人，甚至当孩子们疯狂地在办公室里搞破坏时也没事。在id，为了发泄而搞破坏已经成为一项运动，房间里到处是砸得稀烂的键盘、显示器、磁盘。譬如，罗梅洛会走到凯文面前和他开玩笑：“嘿，凯文，那个垃圾筒说你是个可怜的鸟人。”凯文则会面无表情地应道：“噢，是吗？”然后一个飞腿把垃圾筒踢到墙角。

艾德里安和凯文的房间简直是一个黑暗艺术的梦工场。Doom就是艾德里安长久以来渴望的那种游戏，他可以在其中尽情地释放他的噩梦。他俩和id其他人一起创作出种种丑恶的生物：小鬼（Imp）——双眼血红的棕色怪物，体态像猩猩，但肩膀上满是突起的钢刺；恶魔（Demon）——像公牛一样长着两只角的家伙，满口血腥，通体泛红，令人作呕；还有就是最悲惨的机械恶魔（Cyber Demon）——它的一只膀子已经被改装成机枪，而另外一只膀子，则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完工，只有半截血肉模糊的断臂晃来晃去。

《德军总部3D》里的纳粹动画需要艾德里安一帧帧绘制，以展现出他们的各种站姿和步伐，而现在，得益于技术的进步，他们在制作Doom的怪物动画时有了新的手段，并且效果更为逼真。他们首先制作出怪物的粘土模型，并从不同角度拍摄下它们的各种姿势，然后把录像带读取到计算机里进行着色，再使用卡马克编写的一个叫做“简易采样调色箱”（Fuzzy Pumper Palette Shop）的程序来制作出连贯的动画。“最终的效果相当失真，”凯文说：“但，这正是Doom。”

艾德里安和凯文玩得不亦乐乎，他们甚至试着把自己扫描到游戏里。一天，凯文捋起袖子站到摄像机后，把手从镜头下方伸出去，以录制下各种武器开火时的动画，譬如塑料霰弹枪、玩具手枪，以及汤姆从他女朋友处借来的一把电锯，这个真家伙看上去和《鬼玩人》主角用的那把毫无二致。这些图像将会出现在屏幕正下方，玩家就好像看着自己的手——其实是凯文的手——伸到游戏世界里。艾德里安还扫描起他的蛇皮长筒鞋，以用那斑驳陆离的花纹作为游戏中的墙纸，而当凯文某天拖着受伤的膝盖来上班时，他们也不忘把那血淋淋的伤口扫描下来。在Doom的世界里，怎么玩都不算出格。

新年伊始，Doom的世界已初具雏形，id决定向外界发布消息。汤姆在新闻稿里写道：“德克萨斯，达拉斯，1993年元旦——新一轮PC游戏的革命即将到来。id软件的Doom将让你重新认识什么是计算机……你将迎战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敌人！你本是一个驻守在科学实验室的士兵，整天面对各种文档、报告，而就在你对工作厌烦至极的时候，生活有了小小的改变：潮水般的怪物涌现在你面前，整个基地的人不是被杀死，就是被附身，你茫然四顾，只看到尸横遍野，你能做什么？你该做什么？你要做什么？没有选择，你必须杀出一条血路！捣毁恶魔的老巢！而当你最终找出真相后，你忽然感到眼前的世界并非你所在，你曾经认为简单的事情现在全不明白……”

汤姆还大肆描绘了一番新引擎的若干技术突破，甚至，提到了多人游戏——他们还压根没有实现这个功能：“游戏支持两名玩家通过串口直连或是拨号对战，而如果是在局域网上，则可以有四名玩家加入到一起……我们衷心期望Doom成为全世界生产率大幅下降的罪魁祸首。”

话已经放出去了，Doom在id心目中也越来越清晰。玩家将穿行于巨大的迷宫中，眼前是霰弹枪的枪管，房间迂回曲折，阴森恐怖，周围的墙大都是黑色、灰色、棕色，偶尔会有一两道门是华丽的蓝色。id还刻意把墙角做成除垂直以外的各种形状，譬如五角星、八边形。此外，游戏里还将有楼梯、升降机。卡马克的引擎现在还支持墙体中的窗口，玩家可以透过它看到旁边的房间，但却不知道如何过去。荧光灯也被加入到游戏里。最后，由潜伏在各个角落的妖魔鬼怪们给整个世界带来生气，和杀机。

春天来临，id挑选出几个关卡制作了一个演示版，这只是个很不成熟的版本，也就是软件业所谓的α版。它被分发给一些朋友和测试玩家，以及几家被相中的媒体。《计算机游戏世界》随后发表了一篇热情洋溢的评介：“我们不知道德克萨斯州那个小镇的地下水源出了什么问题，但它显然给这些小伙子们带来不少怪异的幻觉，更糟的是，它还神奇般地给他们带来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图像编程技术，使得这些幻觉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们屏幕上，他们的这款游戏名叫：Doom。”

尽管外界对id非常看好，但在id内部，两位约翰还是对汤姆的工作很不满意。汤姆听从卡马克的建议，翻阅了大量军事建筑的资料，他是如此认真，以至于他制作的关卡看上去和真的军事基地一模一样，他甚至固执地把那份被否决的设计文档中的场景带到Doom里，譬如几个士兵围在桌子边打牌；他笔下的房间像极了现实中的办公室：灰色的墙壁、红棕色的地毯、办公椅、文件柜等等。这对罗梅洛而言是无法接受的，尽管汤姆是为了让卡马克满意，但Doom决不能是这个样子。罗梅洛要给大家看看，什么才是游戏设计，什么才是Doom，即使卡马克的引擎还需要为此做很大改进。

罗梅洛回到他的房间，打开一罐可乐，投入工作，他一连几个小时坐在那里，他点击、拖拽着鼠标，在地图编辑器里画出一条条线段，并不时切换到主视角查看效果。他知道他要做什么，他要打破惯例，抛开常规，让那些毫无特色的军事掩体见鬼去吧，他要的是巨大的、宽广的、扭曲的、怪异的、抽象的空间。几天后，罗梅洛达成了他想要的效果，他把id的人们领进他的办公室，给他们展现了这个世界。

一开始映入眼帘的是个灰色的小房间，朝着右边前进，迎面是一堵墙，透过墙缝可以看到外面的院子，但是没有门出去，旁边只有一个厅堂，里面竖着两个巨大的灯管，厅堂的尽头似乎延伸到了室外，可以看到阴沉的天空和迷朦的远山，但走进去后才发现，那条路只是通向另外一个房间，里面的墙比前面那堵更高，就在你还没适应那闪烁的灯光时，一群被恶魔附体的傀儡士兵朝你冲了过来，顿时，枪声大作，你只看到几具腐烂的身躯闪现在黑暗中。

罗梅洛停下来，看向围在显示器旁的人们，答案清晰地写在他们脸上——汤姆的那些老套关卡出局，罗梅洛胜出：这才是游戏设计，这才是Doom。

从那时起，汤姆的境况由糟糕变成凄凉。似乎任何他做的东西，任何他想做的东西，都被扔到一旁。汤姆不由得回想起念完六年级时的情形，有人成为摆弄技术的怪才，有人在争当三好学生，而你，不知道何去何从，只知道自己似乎走上了错误的道路。罗梅洛现在几乎是当汤姆不存在：不再一起开玩笑、不再一起砸东西、不再有唧唧咕咕的外星语言。其他人也一样，汤姆提的任何建议都只会遭来一片反对。很快，汤姆就开始厌恶起那个办公室，那个只会让他伤心难过的地方，于是，他找了个女朋友，没事就呆在外面。

没过多久，卡马克就向罗梅洛建议解雇汤姆。罗梅洛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尽管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创始人离开公司，但他们曾考虑过这种可能性。早在id成立之初，他们就坐在一起讨论过。所有人都诚心地同意：id的命运——而不是他们任何人的命运——才是最重要的。《软盘》的经历使他们懂得，无谓的内耗会给公司带来多么致命的伤害，他们不希望id毁于这样的事情。

他们达成两点协议：首先，解雇一个持股人需要公司其他持股人的一致同意，在那时，艾德里安、罗梅洛、汤姆、卡马克是公司最主要的持股人，凯文和杰伊也拥有少量股份；其次，一旦被解雇，这个人就失去他的所有股份，公司的未来和他再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不希望某人的离开给公司的成功造成损害，也就是说，汤姆不会从Doom里得到哪怕是一个硬币，更不要说《基恩》和《德军总部3D》了，他的今后只能靠他自己。

罗梅洛希望能再给汤姆一次机会，他说服了卡马克。最近，他心里还惦记着其他事情——他又结婚了！他和贝丝日渐情浓，彼此都把对方看做自己不可或缺的伴侣，贝丝给了罗梅洛足够的空间去为事业奋斗，她还喜欢做饭，会享受生活，尽管她对游戏没什么兴趣，但她不会妨碍罗梅洛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1993年7月4日，罗梅洛和贝丝去阿鲁巴岛（Aruba）欢度蜜月，当他回到麦斯奎特后，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干劲十足。尽管在加利福尼亚的儿子和他一直保持着联系，单身的日子对他而言还是很难熬，而且，他和前妻凯俐的关系越来越淡漠和客套，但现在，他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开始，《德军总部3D》每个月给id带来十万美元左右的收入，Doom演示版也博得一致好评，一切都那么美好：一切——罗梅洛很快发现——除了汤姆。没人能继续忍受他，所有人都要求马上解雇汤姆，拗不过大家，罗梅洛只好同意了。

罗梅洛希望能亲口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老朋友，于是他邀请汤姆到家里来共进晚餐，由贝丝亲自下厨。汤姆很开心，他已经很久没和罗梅洛好好相处了。餐桌边，就像再回到从前，他们大声地开着玩笑，谈论着游戏、电影。这样的气氛里，罗梅洛开不了口。

第二天，全体持股人举行会议，汤姆走进去的时候，发现大家都围坐在桌子边，低头看着地毯。“汤姆，”卡马克终于开口道：“公司显然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要求你辞职。”

汤姆以为他听错了，他才想起，罗梅洛头天晚上跟他提到，有件事情想告诉他，但是说不出口。

汤姆愣在原地，他麻木地揭起桌面上的一块贴纸，放在手心里搓弄。尽管有过多次暗示和提醒，但他没料到真的有这么一天，沮丧和羞辱啃食着他的内心，他觉得这可能不只是因为游戏设计上的分歧，他一直以来都觉得大家不喜欢他，他不是来自破碎的家庭，也不是个叛逆的少年，他是个在父母溺爱下长大的孩子，他是个有文凭的大学毕业生。他开始小声为自己辩解，他谈起他可以为Doom做的种种事情，但大家的答复只是沉默，不一会，他自己的声音也渐渐微弱下去。大家请他离开会议室，他们要再讨论一下。

当会议室的门在汤姆身后关上时，他的心情忽然有了转变，一股力量在他身体里苏醒。这么多天以来，他都那么的沮丧、那么的凄凉、感觉那么的可有可无，他从未正视过这背后的原因，更没有考虑过如何才能摆脱这种处境。他回想起刚毕业时，衣冠革履的面试人员问他这是不是他想要的工作，他那时的回答是：不，这不是我要的，我想做的是游戏；现在，五年过去了，他的回答还是：不，这不是我想做的游戏。

他走回办公室，告诉大家：“不用再讨论了，就这样，我辞职。”

汤姆在id的游戏结束了，其他人的则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