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来的唯独沙漠

村上的《国境》中，主人公的好友说过这样一段话。下雨花开，不下枯死。虫被蜥蜴吃，蜥蜴被鸟吃，但都要死去。死后变成干巴巴的空壳。这一代死了，下一代取而代之，铁的定律。活法林林总总，死法种种样样，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剩下来的唯独沙漠，真正活着的只要沙漠。

那些出现在生活中的人和事，有的像被斩断一样倏忽不见，有的花些时间渐次淡出。但是最终他们都会离你而去。

也许每天我还会问一下，工作的意义是什么，生活的意义是什么，但越往深看自己，越觉得没有资格再去探寻答案，甚至不再有资格去问这样的问题，倒不像太宰治那样觉得人间失格，作为人的资格我还是有的，只不过没有勇气就骄傲地说，看，我存在是有意义的。一切不理想的事情就那样发生了，一切发生的又为我所不齿，它们切切实实地发生在我的身上，一点一点地腐蚀我，并试图将我拖进更深不见底的深渊。奇怪的是，我无力地看着他们滋生壮大，并享受着这些恶臭的毛病带来的虚假的、短暂的满足感，再然后一不小心露馅，就像鬼怪见到了阳光，突然惊慌失措，羞愧难当。

长期匍匐在黑暗中的应该是全身长毛、周身湿黏、目大无光的丑陋粗鄙的怪物。我希望心里可以住一头野兽，在阳光下凶狠、残忍、果断、坚强的那种，但绝对不是这样的怪物。可是我身在阳光下，内心的遥不可及的欲望，日渐加重的懒惰，不甘与嫉妒，敌视与唯唯诺诺，一切的一切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催生出这样一个怪物，身在阳光下却不敢直视阳光，行走在黑夜中却畏首不前。

它就应该被火把赶到阴暗潮湿、无人问津的方寸之地，满足他可怜的安全感和作恶的念头。

我什么都没有，熟悉的只有心里这头怪物，讨厌它，却又与它形影不离。

我这样想着，喝下已经冰凉的咖啡。

哭闹的孩子，携手准备晚饭的情侣，因为快递的事吵架的中年夫妇，湖边跑步的青年，湖对面边哭边加班的女孩，原来不管多少年过去，生活是一个样子的，但如鲁迅所说，人类的情感是共通的，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我问他，为什么那么坚定地和我在一起。我是这样一个玻璃心又矫情的人，全身都是缺点，这两句我没有说。

第一次看到你，就感觉像躲在桌子底下生气的小孩，既不想被人打扰，又渴望被人发现，碰巧，我发现你了。他边打游戏边说，头也不回。

躲起来是有原因的。我说。

当然，这一次他摘下眼镜，坐到我身边。

我知道他在等我说话。

你不懂。我趴在他肩上，不是想哭，就想抱着他，整个脸都埋在他的胸膛。

每当我在公司想要骂人的时候，就想着他，他仿佛能调节我的情绪。

如果你觉得我不懂你的世界，那你就当我是来拯救你的，我带你看这个世界明亮的地方。他抱着我，像哄小孩一样摇着。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刚下地铁，心情很好，都说物极必反，乐极伤悲，一个不小心就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崴了脚，周围的人都看着我，我坐在地上厌恶地迎上他们的眼神，好像是他们推我下来的一样。

突然一个人蹲了在我面前，看着我笑着说：那个人急着上班才推你的。

那一刻我就在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明媚干净的笑容，像是十二月天寒地冻的冰川上突然有了阳光，我仿佛能听见坚冰一层层断裂的声音。他将我扶起来，站在我右边，让我右边的重量可以整个落他肩上。

所有人都说我是一个脾气特别好的人，只是有一点古怪，不爱说话。我想，那是因为我一个人去生闷气了，什么事都有可能引起我的反感，如果没有遇到他，我那天可以把自己气个半死。但是被他扶着的时候，我只觉得，受伤是如此幸福的一件事。

我觉得那个怪物开始渴望看看外面的世界了，我能感受到它那小心翼翼的渴望。

他带我去附近的一个小诊所简单处理了一下。我们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在异乡，总是很渴望留住有过点滴交集的人，但很快又会因为无法忍受而疏远。

可是他不一样，和他看电影，会笑出眼泪，吃火锅会选最辣的汤底，然后两个人红着脸大口吃冰激凌，坐地铁的时候比谁的下盘更稳，和他在一起散步的时候，就连湖风都是清凉舒爽的。

村上说他遇见妻子的时候有一种感觉，她漂亮的不出众，甚至是男生不愿意搭讪的类型，但自己就有直觉，她的身上有专门为自己准备的东西，那是专为等待自己而特有的吸引力。

他也是专门为我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