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偶尔走进我梦中的时候,总是坐在屋门前的那块长方形的大石头上,我躺在她的腿上,头枕在她的臂弯里,仰着脸,看着她的满头白发在风里轻轻拂动。
姥姥命苦,和那个时代的女人一样。我不知道姥姥的名字,只知道,她的娘家姓陈,是邻村独门独户的人家,有个弟弟。她嫁的人家姓杜,就是我的姥爷家。小时候,听别的大人叫她"杜意",现在想来,大概是她的名字中有个"意"字,就在名字的前面冠以夫家的姓,那个时代的女子们大都是这么叫的吧?
听父亲说,姥爷家家底厚实,以前开着油坊,是村里的富裕户。只是我的姥爷好赌成性,经常来一种叫“顶牛”的赌博游戏,慢慢的把家产输得差不多了。姥姥嫁给这样的人,自然受了不少气,再加上姥姥生了几个孩子都先后夭折,只剩下了我母亲一根独苗苗,在那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社会背景下,姥姥在家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姥爷共有兄弟三个,排行老二,另外两个姥爷都是儿女成群,只有姥爷这一支人丁不旺,只有我母亲一个女儿,嫁在了本村,多少好有个照应。
母亲出嫁后,过了几年,姥爷去世了。没有儿子摔盆打幡,族人就让大姥爷的二儿子过继给姥姥,算是有了顶门立户的人。那时,我的这个舅舅,已经娶妻生女,过继不过是以家产换取姥姥的老有所依罢了。
记忆中的姥姥,穿着黑色的粗布大襟褂子,黑色的裤子,打着绑腿,一双黑布鞋,腰弯得像张弓,手里拄着根棍子,和人说话的时候轻声细语的,从不和人吵架斗嘴。
姥姥疼我们,有啥好吃的,哪怕只有一口,都要留给我们吃。她的大褂子里面,缝着个大大的口袋,好吃的好玩的都藏在里面。每回见了姥姥,我和弟弟都要把她的口袋翻过来,一点不剩。
姥姥也有生气的时候。记得那是个春天,姥姥买了几只小鸡,撒在院子里。我从屋里出来,迈门槛的时候,没留神,一脚踩住了一只正在晒太阳的小鸡身上,踩出了肠子,小鸡死了。姥姥看到了,心疼得不得了,抡起巴掌想扇我,舍不得,重重拍在自己腿上,狠狠地骂了我一顿。现在想想,那时的一只小鸡,对姥姥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姥姥有关节炎,天冷了就疼得走不了路。舅舅舍不得花钱买药,母亲就从村里的赤脚医生那买几片止疼片,晚上的时候偷偷送过去。即便这样,姥姥还要给舅舅带孩子。我记得,那个最小的小表弟已经会走路了,还每天让姥姥背着在院子里外转悠。因为怕他撒尿弄脏了夹袄,姥姥就在夹袄上缝上一块塑料布,隔着褂子都能听到塑料布的"哗啦"声。那时,姥姥已经六十多岁,佝偻着身子,忍着腿疼,背起来放下去都很艰难,每回看到,都禁不住又心疼又生气。
姥姥离开我们那年是一九八五年的春天,我读初二。
其实姥姥也没啥大病。春节前的一个晚上,姥姥从炕上下来解手,摔到了地上,把腿摔断了,动不了,只能在炕上躺着。那时我腋窝里面长了个疙瘩,医生说是"猴儿疮"。大年初一,去给姥姥拜年,姥姥还拉着我的手,嘱咐我让母亲找一条"鞭稍"捆住疙瘩,就能治好。后来我的病好了,姥姥的腿却越来越严重,断了的骨头,扎破了皮肤露在外面,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也不知道姥姥一天天,一宿宿,是怎么忍着那痛苦的。
姥姥生病的这些日子,母亲晚上不回家住了,一有空就去守着姥姥,父亲在家照料我们哥三个。那天早晨,我不记得是几月几号了,睡梦中的我们被父亲扯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听见父亲大声说:“别睡了,殁了你姥姥了,赶紧过去。”我和弟弟们穿好衣服,一边抹眼泪,一边向姥姥家跑去。到了那,看见母亲一个人坐在灵堂里面的长凳上,哭得伤心欲绝,母亲一把搂住我们,哭着说,你们没有姥姥了,没有姥姥了。
是啊,从那时我们就没有姥姥了,再也见不到姥姥了,而我们竟然没有能够见她最后一面。也不知道,姥姥是怎么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难道她放心得下自己唯一的女儿吗?难道她舍得自己的外孙吗?
那年,姥姥虚岁69,算一算时间,她是1917年生人,出生日期,我是不知道的,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姥姥从没有过过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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