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海春才八岁,和外祖父生活在宁静的乡下;村子里没有通路,也没有通电。村子前面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沟,夏天是孩子们的乐园;河边是成片的稻田和包谷地,孩子们可以在禾苗里捉蜻蜓;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往村外,年迈的外祖父经常走这条路去赶场。海春是个爱动的顽童,长着两对不听话的大耳朵,有一张爱吃的饕餮大口,顽皮捣蛋,野性十足,一天到晚,只知道扯外祖父花白胡子。
他的外祖父已经六十多岁,这个大个子的老头,长年带着一顶老式军帽,花白的头发依稀可见,脸上的皱纹如沟壑,下巴有一副显眼的山羊胡子;但总的来说身体还算硬朗,眼睛光没有那么暗淡;脸上从不露出愠色,非常仁慈,非常宽厚。外祖父的仁慈、宽厚,在海春幼小的心灵里,产生了巨大的安全感和依赖性。
海春的外祖父是个远近闻名的老屠夫,有一手好手艺,在方圆几十里内有口皆碑:为人老实诚信,人们都愿意跟他做生意。杀猪买肉,是他秋后的事业。
老杀猪匠嗜酒如命,热爱热闹,喜欢交朋结友;每次赶集,无论生意如何,都要请人喝几杯火辣的烧酒;每次赶场回家,总是醉醺醺的,一身酒气,走起路来如同缠脚妇女走道——东倒西歪。从集市回家,要走几公里的山路,还要过几次河;为了安全,老杀猪匠常常买一根粗大的甘蔗作为拐杖,五天赶一场,场场如此。这根“拐杖”在海春眼里,比干瘪坚硬的包谷杆甜多了。
炎热的夏天一过,步入天高气爽的秋天,农家圈里的猪肥了,老杀猪匠的生意就来了。五天一场,场场有猪肉卖;每隔五天,海春就可以吃到一根甘之如饴的甘蔗。
初五那天,天际刚露鱼肚白,外祖父背着杀猪的工具,淌着晶莹剔透的露水,呼吸着湿漉漉的空气,迎着冷飕飕的寒风,赶往约定好的国财家;一路上,老杀猪匠唱着古老的歌谣壮胆。
当老杀猪匠到达国财家时,天空已经完全明亮;国财的婆娘已经烧好一大锅开水,帮忙的人已经聚集,就等老杀猪匠提杀猪刀了。
“来了,老伯。”老杀猪匠来到国财家,国财的婆娘听着声响,赶忙来到门口迎接,并帮助他把背篼取下来,放在堂屋的桌子上。
“嗯!”老杀猪匠应了一声,走进堂屋里。
过来烤火,抽支烟了,再干活!几个中年人围在烧得旺的炉火边,嘴里咬着烟斗;国财手里捏着一把旱烟,招呼老杀猪匠过来烤火,好把被露水打湿的解放鞋和裤腿烤干;并递过旱烟,好让奔波一路的老杀猪匠抽支烟,解解乏,提提神。
老杀猪匠来到炉火边,国财让出一个位子。
老杀猪匠把旱烟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巴,把湿透的双脚伸到炉火旁边,然后熟练地卷好烟卷,狠狠地抽了几口。
“昨天晚上落雨了,上坡那段路难走吧?”国财关怀地地问道。
“又陡又滑,几乎是爬上坡的,差点就滑下去了!”老杀猪匠故作平静地答道。
“要我说,人老了,就该休息,钱哪里挣得完!”一个中年人大声说道,他是来帮忙拉猪的。
“还怕不是,哪个不想过安逸日子!”老杀猪匠摆了摆头,做出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家里的外孙天天围着大人要零花钱,有哪样办法?”老杀猪匠补充了一句。他要表明,他这一大把年纪了,还在外面拼死拼活地做这门子买卖,都是为了外孙,而不是为了挣那几个小钱。
大家默默地抽着烟,烤着火。明亮的炭火,不时地炸出几粒细小的火星子。
“开始干活,城里人等着早饭菜呢!”好一阵沉默之后,老杀猪匠说了一句。然后果断收好烟斗,站起身来走了出去,众人也跟着走了出去……
傍晚,夕阳托在两座山峰之间,柔和的光线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海春一如既往地在河边玩水,不时抬头看看那条小路,他在等把“甘蔗”说成是拐杖的外祖父回家。
“天快黑了,外祖父该回来了吧,爷爷的拐杖呢?我的甘蔗呢?”海春心里想着,脑海是这样的一番景象:明朗的天空下,清风吹拂着小路两旁的黄灿灿的秸秆,疲惫的外祖父,背着背篓,手里杵着“拐杖”,哼着小曲,踉踉跄跄地朝他走来,满身酒气熏得他头晕目眩……
赶场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海春却迟迟不见外祖父的身影。他的面颊上仿佛有一团愁云,低着头在河边踱来踱去;他在焦急地盼望着外祖父的身影出现在那条小路上。
到了晚上,外祖父依然没有回家。村里的房屋顶上炊烟袅袅,家家户户灯火通明,唯独海春家没有生火,也没有点灯。他还在河边的石头上坐着,焦急地等待外祖父。在夜色中,他的眼睛很快地变得明亮起来,能把那条小路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模糊的人影从那条小路走进来,由远及近。海春欣喜若狂,以为是外祖父。当他分辨出那个人影不是外祖父,而是村里的篾匠时,他深深地埋着头,眼里噙着滚烫的泪水,冷风吹得眼睛辣乎乎地疼。蔑匠走近时,海春紧紧地靠着河岸,把自己隐藏在路坎下面。他怕别人知道他在等外祖父。
躺在冰冷的床上,海春的心在发抖。外祖父没有回家,此刻他没有依偎在外祖父温暖的怀抱;他静静地躺着,眼眶湿漉漉的。周围安静极了,猫捉老鼠时微弱的呼吸声,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这种安静使他害怕极了,轻微的响动都能让他的小心脏剧烈地颤动好久。
“外祖父在哪里?为什么没有回来?”在睡梦中,海春都在这样反复问自己。早上醒来的时候,泪水湿透了硬梆梆的枕头。他翻过身来,发现床头有一根粗大的甘蔗,上面带着新泥,那是外祖父的“拐杖”啊!。“啊!外祖父回来了,外祖父回来了!”他欣喜地叫着。
“外祖父,您去哪里了,我等您一晚上。”海春悲伤地问道。
“孩子,昨晚我在国财家过夜,今天早晨才回来。”老屠夫听到外孙的呼喊,从屋外走了进来,来到床边,温存地摸着外孙的小脑袋,话语中充满浓浓的爱意。
没过一会儿,他就忘记昨天焦急的等待和害怕,乐呵呵地吃着甜甜的甘蔗。然而,这根甘蔗背后却藏着一个动人的故事。
老屠夫卖完猪肉后,和一帮人喝了几杯火辣辣的烧酒,已经酩酊大醉;老屠夫收拾要好工具,正准备去给他的外孙买甘蔗。就在这时,又遇到了几个老熟人。他们邀请老屠夫去店子里喝几杯,老屠夫不好推拒;又进店子喝了几杯火辣辣的烧酒。一来二去,老屠夫喝得晕乎乎的,把给外孙买甘蔗的事情,完完全全抛到脑后去了。
天擦黑的时候,赶场的人群已经散去,老杀猪匠和这几个人摇摇摆摆,相互搀扶着走上了路。
夜色铺满了天空,四周安静极了。远处影影绰绰的森林中,不时传来鸟雀被惊扰后,用力拍打着翅膀的噗噗的声响。到了岔路口,这几个熟人在完全的黑暗中跟老屠夫分别:
“老哥,跟我去,去我那里过一夜。”
“有时间了再去,我要回家,家里就外孙一人,才八岁呢!”老屠夫醉醺醺地说道。
“行,那路上小心,走大路中间才安全!”这几个人一会儿便消失在黑夜中。
老屠夫一个人东摇西摆走了很久。他在路边撒尿时,差点栽倒到路边的刺丛中。这时老屠夫才突然发现,手里没杵“拐杖”。
“遭了!”老屠夫狠狠地拍了一下脑门,脑子顿时清醒了一大半,然后沿着那条小路,摸黑往乡里的集市走去,嘴里哼着乱七八糟的古老歌谣壮胆。
老屠夫来到集市所在的那条街,街道夜晚的冷清与白天的热闹,形成鲜明的对比,只有卖肉的案板冰冷冷地摆在那里。大多数店子关门了,唯有经国的店子还开着,发出泛黄的灯光。有几个人围在一起打麻将,不时传来一阵笑声。
“经国,我要一根甘蔗!”老屠夫从一捆甘蔗中选出最粗最大的一根来,朝店子里大喊道。
“咦!老哥,还没有回去?”经国来到柜台前,吃惊地问道。
“没有,走到半路,发现忘记给外孙卖甘蔗了,又走回来卖一根。”老屠夫说道,打了个大哈欠。
“您外孙多大了?”经国一面称甘蔗,一面问老屠夫。
“三月满的八岁,现在在吃九岁的饭。”老屠夫得意说道。
“明天回去,今晚在我这里过夜。”经国大声说道。
“不,要回去!”老屠夫摆了摆头,肯定地说道,同时递过钱去。
“路上慢点,注意安全;一大把年纪了,跌倒在路上就爬不起来了。”经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这条路,我闭着眼睛都可以走完。”老屠夫洋洋得意地说道。
一阵冷风吹来,老屠夫打了一个寒颤。老屠夫又打了一杯烧酒喝,用以驱寒,同时裹紧了衣服,杵着“拐杖”上路了。路过一家人户时,那家人户养的狗追过来,老屠夫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发出巨大的响声,狗逃跑了。老屠夫破口大骂了一番,继续赶路,一心想早点赶回家照顾外孙。
夜凉如水,老屠夫的身体冷一阵热一阵,身体直冒冷汗,眼皮迷迷糊糊,耳边嗡嗡直响,头脑里恍恍惚惚;走着走着就跌在路旁,一跌下去就睡着了。天亮才被冷醒,浑身都被露水湿透了。老屠夫重重地拍了一下脑门,心想这下可完了;他胆战心惊,心怕外孙出事。老屠夫三步并作两步走,赶紧回到家里,看到外孙在床上熟睡,这才放下心来。老屠夫轻轻地把“拐杖”放在床头,然后轻轻地走了出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