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八岁的灰色春夏秋冬
我的十八岁
明天是2018元旦.因为18,微信朋友圈纷纷在晒十八岁的照片。而我却没有照片晒,因为,我的十八岁是灰暗的,没有照片可晒。
一 荒春
一九七四年我十八岁。那年春光明媚,麦苗青翠,麦地里间杂的油菜花开得黄爽爽的,煞是漂亮。谷雨半个脸,小麦有一半都露出了半个脸,含羞带怯,似半大的小姑娘。春风很暖,穿件夹袄有些热了。跃进二渠放水了,青蛙在地头的水沟里叫得欢实。腮两边鼓起透明的泡泡,仿佛再使劲都炸了。
我站在水渠里,用紫穗槐编成的箩头,装了半筐红薯干。红薯干中间霉了,长了厚厚的绿毛。这是母亲从姨婆那里借来的。父亲用扁担挑着用铺单包着的一百多斤红薯干,走了十几里路歇了两歇才到家。面缸里的红薯面再有几天就吃净了。我的任务是把绿霉洗净,然后倒在高粱箔上将其晒干。尽管是中午,水还是有些凉,但还可以忍着。双手提着箩头,上上下下的晃动,然后,有手一片一片地抹擦,将红薯干中间的绿霉洗净。绿霉不洗干净,一是生病,二是吃着苦。苦得难以下咽。
一筐两筐……多希望就这样不出工了,一直洗下去,洗个半天,就够吃几个月了。可是一百多斤红薯干不够咋洗的。从吃过饭,到生产队长用犁铧尖撞击铁角轱辘发出的上工的铃声响起,我早已把一百多斤红薯干洗干净晾晒在箔上了。太阳很好。有风。干得快。晚上就干透了。有了这发霉的红薯干,今年春上不用愁了。虽然霉薯干吃着有点苦。
但外婆说过一句话:啥苦的甜的,下到咽喉四指啥味没有,吃到肚里一样样儿。我知道,虽然借的是发霉的红薯干,但还时一定要还上好的红薯干才中。一天三顿红薯面糊糊,就着红薯面窝头,保命是没有问题了,只是胃里吐酸水难受,一直治不住……
有面吃了。还得有柴烧。那年月,地里也不长柴禾,谷雨时节,路边的草还嫩,割下来晒干也不起焰。
下午下工了,我和渊哥一块,在夕阳余辉里,各用铁耙子挑着箩头上地。来到杨树岗。将箩头扔在一边,在地头的沟里,高高地扬起耙子,哼地一声,三齿耙子深深的扎进土里。我们使劲一掘,几根白亮亮的茅根被翻上来。弯腰拾起这些茅根扔一边,再高高扬耙子……
不要以为我们刨茅草根是卖给药铺里当药哩。我们是刨茅草根拿回去晒晒当柴烧的。茅草根在药铺里值钱。但在乡下不值钱。就是柴禾。但比药更有用,能做熟饭,吃了不饿。
我十八岁的灰色春夏秋冬二苦夏
鸡叫三遍不久,啾啾嚓鸟就在树梢啾啾呱唧,啾啾呱唧地叫起来了。这种鸟似乎只有麦收时存在,割完麦子就听不到它的叫声了。铁车角轱辘清脆的响声随即传来。人们从睡梦中醒来。蚕老一时,麦熟一晌。开镰了。又盼又怕的三夏开始。天离亮还远着呢。人们胳肢窝里夹把镰恨,呓呓怔怔悠悠晃晃地来到牛屋前高高的土堆旁。队长蹲在土堆上吸着旱烟袋,灰麻竿插在土堆上。烟袋锅一明一暗。明时,能瞅见队长满脸的褶子。
人来的差不多了。队长磕磕烟袋站起来分派任务。牛把式喂罢牛套车拉麦,某某人帮车,棉花技术员外甥打灯笼――照旧。不割麦。其它人到折腰地割麦。于是,人们按照队长的分派各自行动。
那时的麦天清早还有些凉。岁数大一点的还穿着小棉袄。而年青人则是穿件外套。几十个男男女女一拉溜沿着土路向北。折腰地在村北,人们来到地头,都不慌着动镰。而是自动排好队。公认的割麦快手站在最前面。妇女们们排在男劳力后面。
我十八岁了。成了壮劳力。早上、上午和下午,出满勤一天十五分。妇女分十二分。壮劳力了,就要和劳力们一样干活。去年还只割一耧三行。今年就要割两耧六行了。十八岁的我只是个人秧。麻竿细腰。瘦高。一米七六,体重只有百十斤。没吃进好东西,没有油水,一顿吃几斤东西,除了屙屎占堆外。没啥营养,不长膘。前面的劳力已割到地中间的折腰处了。后面的还没有开镰。就这样,几十个人斜斜地排成一个整齐的队形。说实话,我割麦不中。胳膊腰都没劲。没劲就嫌镰刀钝。好在我有渊哥和老海哥两个保镖。老海哥个大胳膊长,不慌不忙地快。渊哥个低有劲,干活不惜力,快。他们一左一右将我夹在中间。不时地渊哥掏几镰,然后老海哥再掏几镰。这样我不至于掉队。割麦怕直腰。腰一直就不想再弯。可不直腰疼。这就是矛盾。而且我还不喜欢捆麦。捆麦打腰儿子我不得门儿。渊哥海哥们左右手各抓一小绺麦,麦穗对麦穗一拧一窝即成,然后将麦搂在怀里,腰儿子掏过去。再一拧一别。妥了。而我开始总将腰儿子上的麦穗拧掉。而且,捆麦比割麦还扎手所胳膊。麦天里,胳膊让麦芒子扎得整个都是红点点,如出一胳膊的痱子,痒疼痒疼。
到地头了,歇晌了。我们兄弟几个躺在地头的沟里,抱着头睡觉。本家玉山小伯说:你们这些娃们,咋会死不拎青的,没个精神气。俺们跟你们那个岁数,哪儿不平专走哪儿呢。歇晌时去撵兔子。哪跟你们这个熊样儿。小伯说罢又长叹一口气说:话又说回来。你们现在也没吃过个啥。
老海哥说:你给地主扛长工能吃个啥。老海哥逗小伯说笑。
小伯的小眼眯着说:俺们那时候去干活,主儿家在板凳上摆一板凳馍说:谁吃完这些馍就留下。吃不完就走吧。有一年麦天,你香山四伯家里长工头回去吃晌午饭时,大师傅端上来的是大米汤馏馍,煮咸鸭蛋,拍的黄瓜,还调的凉粉,炒了个豆芽菜,外加个红烧肉。谁知道工头看见这饭菜,抓着给米汤碗摔了说:大麦天,吃这稀哩光当的东西,叫咋干活!俺们要吃捞面条。大师傅二话没说,扭头去擀面条。半个时辰,鸡蛋哨子捞面条,外加黄瓜丝。工头吃了几大碗,打着嗝,靠着楝树眯了一会儿,呼噜炸雷样的。谁知道啊,大师傅也是个别倔头。连着做了四十五天捞面条。工头吃的见捞面就想哕。最后工头给师傅赔礼道歉,给大师傅二斤好烟叶才改饭食。哪跟这往儿,几个月不见白面星。
海哥说:你清是反革命嘛。给地主擦脂抹粉。
小伯听后吓一跳。看这娃儿,给你说个实话,你也吓唬老子。不跟你们说了。饿死你们个鳖子的。
麦是好东西。
那天歇晌时,玉春大伯伸出胳膊让我们看:看我今早起喝碗好面疙瘩。瞅瞅我这血管都粗了。多显眼。可是我知道,麦面馍对我们来说,一年只有年初一能让吃饱。这个我们在荆州不吃的东西,现在成奢侈品了。
是啊,我眯着眼想象着,晌午回家,妈妈擀好九0粉的麦面面条,我去西头井里担回来井拔凉水。将面条在凉水一冰。浇上蒜汁,最好有根黄瓜。那真是神仙日子了。
但,我知道这是幻想。
我十八岁的灰色春夏秋冬三 伤秋
腌杂秋。
麦天忙不到一个月。而秋天忙是连绵不断的要忙两月。立秋见秋,芝麻绿豆。割了黄豆,割黑豆。割了黑豆掰苞谷。掰了苞谷,砍桃粟(高粱)摘棉花、刨红薯,漓漓拉拉干不完的活。尤其是红薯熟了。刨了红薯能上红薯膘了。可真正忙的时候也到了。干完队的活。不管晌午还是晚上,大家就上地刨红薯干。那年秋天切红薯干的时候,妈妈为了我们的前途,为了我们能返城,吃上商品粮,下湖北荆州去跑返城去了,父亲到公社宣传队唱戏。姐姐已招进汽车厂上班。家里就我领着两个弟弟。
晌午,我坐在长条凳上,红薯干镲子的木板坐在屁股底下。右手拿着红薯,往红薯镲子上推去。锋利的扇刀,就将红薯切成片状,然后掉进下面的箩头里。我不停地切,弟弟们就将切好的红薯片提出去撒在地上,然后摆好,不让缧在一起。那时候,二斤红薯当一斤口粮,即当一斤红薯干。而文革前则是三斤当一斤。够不够,三百六。每个整壮劳力一年三百六十斤粮食的定量,还能分二斤油。这是全年的油。
几百斤红薯切完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我擀面条,大弟弟烧火。黄豆面很难擀。太筋。擀不开。要费很大劲才行。锅里丢着些指头粗的小红薯。水开了,将黄豆面面条扔进去。滚了,再将泡好的苤蓝叶干菜丢进去。放一勺盐,饭就好了。没菜,也没有放油。黄豆面有甜味。红薯娃儿也是甜的。盐也压不住。饿,没滋没味的饭一样让我们狼吞虎咽。
那晚上正睡得香,听到外面人声不断。起来看看,原来是要下雨了。人们都赶着上地去拾红薯干。我急忙叫醒两弟弟。哥仨拿着箩头,抱着包单,上地拾半干不干的红薯干。云厚天黑。不远处只听到人声,不见人影。凭着感觉来到自己撒红薯干的地块。兄弟三人见到白色的片片就拾。有时拾到手里觉得不对,才发现是碎碗片。雨落了,红薯干湿渌渌的。拾回家后,赶紧把红薯干散放在屋里。只等天晴后再摆出去。这时候,只有磕头祈求上天有眼,不要坑老农民。不要饿老农民。红薯干是农民的命啊。
好在,那年没有吃霉红薯干。
秋风起,天气凉。棉花摘完了,一家一户按人头分得宽窄不一的棉花地。地里的棉花杆子拔回去归自己。而且分得地里的草也归自己。那晚上月黑头,秋风吹得棉杆上的枯叶呼啦啦地响。我到地里薅花柴。这可是上好的柴禾。地磁实,薅着真费劲。捋得手疼。弯腰直起,直起弯腰。突然,眼里一疼一热。坏了,扎着眼了。棉花摘下后,花壳尖很锐利。流了很多的水,但也不十分的疼。蹲在那里一会儿后,觉得不疼了。反正天黑,也看不见。站起来了继续薅。半夜回家睡觉。第二天起来才知道眼睛肿了。到大队卫生所包扎一下,继续干活。几天后,将白色纱布取掉。再试视力时,右眼一点五,左眼零点七。半月后,左眼双眼皮变成单眼皮,一个月后,左眼窝也深了不少。我原本就是眼睛长得有人彩。现在变成了阴阳眼。我都不知道该怪谁呢。
我十八岁的灰色春夏秋冬四 寒冬
冬天本农闲。但那年头没有闲的时候。最主要是修水利,修渠道。还有拉土。将沟里的土拉到牛屋前推起来了。供牛屋里垫牛铺用。这是一年中最主要的粪肥。而上工之余,我们的主要事儿就是拾柴。初冬,用一米左右宽的竹耙子,耙子下面挂着用蒲草结成的耙虎。我将耙子把放在肓膀上,用一根绳两头拴在耙子上,正好放在肚子上,人拽着耙子在路旁,沟边来来回回地走动。杂草树叶等就落在耙虎上。然后打成捆扛回家烧锅。再晚,地上的草和树叶都没有了,就用扫帚扫地上的碎沫沫,然后顺风扬扬,碎土小石头垂直落下,飘到远一点就是草沫。用箩头提回去,这碎草沫,非得用风箱不可。
冬天还有一个活就是馏红薯。红薯地里犁过了。我们就用铁耙子漫无目的刨。翻三间房子能见压在地里的半个红薯,有时候能遇见一个红薯码子,顺着码子挖下去,有可能挖出一个半斤重的红薯。一个小时,我们能翻二分地的面积。有时候运气好,一天能翻半筐红薯。这也是大冬天,脱去棉袄,耙子扬得可以挂着云彩的辛苦所得。
七四年的冬天。我们家分了几百斤萝卜。萝卜存放在房东山墙外的土窖里。每天中午,我会切两三个萝卜,有五六斤重。将萝卜丝切得宽宽的。在锅里稍回炒动,然后续上水,放上盐,再抓两把大米放进去。只两把。这就是我们弟兄三人的咸干饭。那年冬天,我们哥仨将那大几百斤萝卜吃得净光。
要过年了。这是我成人后的第一个腊月。父亲在宣传队回不来,妈妈在湖北也不回来。我带着两个弟弟,蒸馍包饺子,同样也是蒸的枣包,蒸馍,还有红薯面菜包。红薯面包菜角子很难。红薯面太酥,没粘性。挖一坨发好的红薯面在左手心摊平。然后抓一把干菜粉条放到红薯面上,慢慢地将红薯面转移一半到右手上,十个指头小心翼翼地向上合拢。然后,轻轻地放在筚子上。 年三十,我们将过年的一切都准备好后,父亲才从宣传队回来。 十八岁成人礼,我没有。十八岁的照片我没有。因为我没有钱照像。而且,要相片也没用处。那时乡下人照像,多是结婚时照张结婚照,别的只有遇到什么特别的日子才会舍得照相。一家人的相片都在一个长方形的相框里存着,挂在堂屋里呢。如果哪一家日子过得好,相片就多。太多人一生照像是有数的。很多人死后连遗像都没有呢。
我十八岁的灰色春夏秋冬五 结束语
这就是我的十八岁。一九七五年正月,我离开生活了六年的老家,重返荆州。开始了另外一种生活。而十八岁那年我自认为是灰色的,是什么将一个花季的青年的日子过成了灰色?其实答案早就有了。
王佑贵有一首歌叫《我们这一辈》,据说有歌唱家出十五万,他不卖,有土豪用一豪车换,他也不换。那首哥确实不错。歌词里有“上山练过腿,下乡练过背……”可最后来一句“无怨无悔”。让人觉得说假话了。那歌声苍凉而悲怆,唱得同辈人流泪,而唱者本人也难抑悲伤。把生活 的无奈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可以赞颂的。为什么会没有怨没有悔呢。这不是说瞎话吗?我们总是“喜欢逮不着奸臣不刹戏”。总欢喜将故事有一个光明的结尾。其实,我们这一辈,有太多无奈和怨恨。那些内容早就有人总结过了。要此不多赘述。
十八岁是一个灰色的梦。依稀而朦胧。好在有那个灰色的十八岁垫底打基础,后来的生活才觉得甜。年青时不知道“要想甜,放把盐”的内涵,现在才算是真懂得了。十八岁。我希望我的后代们十八岁的色彩是明快艳丽的,内容是丰富多彩的。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我十八岁的灰色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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