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为人,没人不怜爱的,出生在东南胜地姑苏阊门,浑然天真,憨厚其外,蕙质其心。她生不逢时,遇又非偶,因幼年被拐辗转流离,逢人问起身世,都是摇头说不记得了,养到十一二岁后经过两次买卖转到薛家,先在薛姨妈底下为仆,模样儿好,性格又温柔娴静,后被薛姨妈相中纳给薛蟠为妾,尽心地服侍薛家,后来夏金桂以正室入主薛家,香菱招人嫉妒,境遇每况愈下,判词中讲到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香菱的平生遭际实堪伤,恰如其名:甄英莲,从旁人口中可以侧面反映出来她的生活部分面貌。送宫花那一回,只见香菱笑嘻嘻地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她的手,细细地看了一回,笑道,到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身为仆人,貌比秦可卿,可见一斑。贾琏和王熙凤饭后闲谈,贾琏笑道,方才我见姨妈去,不妨和一个年轻媳妇撞个正着,生的好齐整模样,名叫香菱,越发出挑的标致了,竟与薛大傻子做了房里人,真玷辱了她。’薛大傻子’是谁?宝钗之兄,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使钱如土的人了,可叹。香菱和芳官等一众在园内采花草,斗草期间众人胡诌单单她有夫妻蕙,打闹弄污了新裙。宝玉见到跌足叹道,这石榴红裙就你和宝钗每人才一件,她的尚好,你的先脏,薛姨妈老人家嘴碎,常日总讲‘不知过日子,只会糟蹋东西,不知惜福呢’;袭人有一件一模一样的,宝玉借袭人的新裙替换掉香菱污裙,又低头心下暗算,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性都不知道,被人拐出来,偏又卖给了这个霸王。宝玉施善缘只在片刻,弱小的香菱天天生活在没有保护的屋檐之下,可怜。薛蟠娶妻,香菱心中盼过门的日子,比他还急十倍,自以为娶亲过后得了护身符,一则自己身上分去责任,二则对方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又添了一个作诗的人了。宝玉见她这样,便怅然若有所失,呆呆地道,虽然如此,但我只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香菱以为宝玉唐突了夏金桂,因此渐渐地疏远他,谁知好景不长,夏先是改香菱名字为秋菱,后教唆薛蟠殴打香菱,最后挑拨离间赶走香菱,宝玉的话应验了,可气。
不过,香菱是有智慧的,对于过去,她善意地选择遗忘。这只静开的塘莲,始终对这个世界微笑以待。她的生命在大观园里面绽放过,慕雅女苦吟诗,其实也是曹公苦志学诗生涯的一瞥。香菱爱诗如命,于是就像个小学生一样求着黛玉学作诗,坐着想的是诗,睡觉也是诗,吃饭在思考作诗,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探春讲菱姑娘你闲闲吧,她说,闲字是十五删的,你错了韵了。香菱读诗,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伤出神,或蹲在地上抠土,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自己含笑一回。香菱满心满意只想作诗,史湘云又极爱说话,两个人组合,一个诗呆子,一个诗疯子,憨厚活泼。功夫不负有心人,日间做不出的诗,香菱忽而梦中得了八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香菱对诗的领悟也和众人不同,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情有理的。格物致知,由物及事,由事入情,由情入理,慕雅女的坚持正慢慢地推开了诗作的大门。
脂砚斋是这样评香菱的,细想香菱之为人,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不管名字的代号是香菱还是秋菱,她就是自己,生而为英莲,的确很多遗憾,青年罹祸,命运乖决,至为侧室,她一直卑微着,认真呵护那来之不易的爱情,那些小时候闪闪发光的梦想,长大后没有一个成为现实,既痛苦,又觉得对不起自己。细想我们,是否自己也经历过全力以赴后跌落深深的低谷的时候呢?如果面对一个共同的终点和一场终究庸常的一生,那么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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