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

    丫头是我的堂妹，是我二伯家的小女儿，比我小2岁。

      我第一次见她时她才5.6岁吧，圆圆的脑袋很可爱。那一年丫头随父母从邯郸来到了江苏老家-也就是我的家乡靖江。那时候她还不会说我们这边的方言，普通话里夹杂着河北方言，磕磕绊绊地与我们交流着。她们一家租住在村子里一户老屋里，不远。只一两年光景，他们就回邯郸了。那时候她在我的记忆里就是个老是缠着我要我骑自行车载她的小丫头，我没有妹妹，所以很喜欢她，喜欢叫她丫头。

      丫头的原生家庭有点问题。我二伯伯在16岁时被一对夫妻领养，随养父母去了邯郸生活。据说，当时那一对夫妇看上的是我爸爸，无巧不巧，那时候我爸爸得了红眼病，我二伯伯是个调皮捣蛋头脑灵活的叛逆少年，主动要求被领养，还偷偷告诉我爸爸后面会跑回来。二伯伯果然没有食言，他回来了，却是在十几年之后，还带着妻子和一儿一女。二伯母精神有问题，不会干家务，也从不管子女。可怜了丫头，一直在邯郸爷爷奶奶的照顾下长大。

      再后来，我二伯伯举家迁回来了，也算是认祖归宗吧。第二次回来时丫头已经到了上初中的年纪了。也许是教育模式的不同，丫头到我们这边的中学上学时有些吃力，总是跟不上，常常被罚站在外面做作业。丫头出落得亭亭玉立，娇俏可人，是我们村难得一见的美少女。这样的美少女如何忍得了这般屈辱，于是乎就不想上学了。老师家访了几次，无果，父母也不管，于是，丫头的九年义务教育还没满就无疾而终了。那时候我已经在县城上高中了，很少回乡下，也不能一起玩了。但听说她辍学了，一度叹息不已。

      说起她的初中学习生涯，我不得不提一提她在姑姑家寄人篱下的生活。姑姑家在初中学校不远，丫头为了上下学方便，又因为有人照料起居，就住在了姑姑家。不知道是不是农村妇女的通病，姑姑的婆婆对这个长相美丽的年轻姑娘似乎没有好感，也很挑剔，不仅吃饭的时候喜欢监视着，连洗澡洗得勤了都会吐槽，再加上姑姑脾气不好，丫头受了很多委屈，一度哭着要回家。回家？对丫头来说，哪里才是家，爹娘不管，兄弟离家出走，实在不知家在何方。她辍学之后的一个正月里，我们堂兄弟姐妹一起去姑姑家拜年，丫头进去以后还是习惯性去厨房帮忙择菜，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因为只剩下我一个女孩子，还是姐姐，不能不帮忙，但又不想帮忙，凭啥男孩子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玩，我们就活该淹没在柴米油盐里呢？无奈，心疼，不平，种种情绪折磨着我，最后，我拉着丫头一起去玩了，至于姑姑婆婆怎么想，管她们呢。

      丫头后来去我们那边的县城打工了。丫头还很年轻，很爱玩。我妈常常吐槽她，说她不踏实，没有一件工作是干得长久的，顺便还要吐槽一下丫头的狐媚气质。我常常打住我妈，让她客观一点，不要总戴着有色眼镜去看人，长得好看犯罪吗？哎，长得好看还真招罪，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尤其是在农村那个环境里。

      有段时间丫头跟着大伯母在食品厂里干活，很累，很枯燥，她只干了3个月，工资很高，但是这么年轻有活力的头脑，怎么甘心困在一群庸俗的老妇人之中呢？反正我很难想象这3个月的生活。丫头后来去当服务员，去卖衣服了，因为接触的年轻人多，对嘛，年轻人就应该和年轻人在一起。但是丫头的贪玩还是出了名的，可能是没人管束，所以没有多少存款。

      丫头到了出嫁的年纪了，说媒的人很多，然而，这一波接一波的说亲，仿佛是大海中一浪接一浪的波涛，在海岸上没有留下多少痕迹就消失了。不知道的人都说，丫头气性很高，很挑剔，只有我明白她的恐惧：已经被家伤害得遍体鳞伤了，她渴望一个家，但又害怕再有一个让人受伤的家。后来有一个不错的结婚对象，我们家这边的亲戚都很满意，丫头也很满意。对方家庭是做冷菜生意的，很忙。当对方母亲知道丫头家的情况之后，很严肃地拒绝了：她妈妈什么忙都帮不上，我们家生意很忙的时候怎么办。言下之意是对丫头的原生家庭很不满意。丫头很伤心：她以为自己只要肯努力，凭她自己的条件肯定是没问题的，但没想到，这一次，她输在了原生家庭上。

      有些女孩子，从一出生就输在了起跑线上，有些伤，永远会在，在往后余生里隐隐作痛，因为有伤，所以走不远，因为有伤所以磕磕绊绊，更加伤痕累累。

    丫头还是嫁人了，是她自己选择的，男方没有妈妈，只有一个坐轮椅的爸爸。所有亲戚都反对，只有她执拗。最终因为未婚先孕不得不匆忙办婚礼。

      婚礼当天我哭了。所有人都说丫头眼瞎，不会选择，我却知道，丫头选择的余地太少。

      婚后丫头迎来了她的第一个孩子，可惜没人照顾月子，幸而年轻，没有落下毛病。她当了家庭主妇，放弃了工作。这是我继她辍学之后再一次感到惋惜的地方。婚后生活，是一切琐碎纠葛以及矛盾的开端，生活一地鸡毛。一年以后她流产了，当时我刚工作，我给她转了1000元红包，她死活不肯要，来来回回互转了十几次，最后我做罢了。她有着极强的自尊心，不允许被施舍，可这又什么用呢？真正的自尊是可以允许低一下头的。她坐月子期间我妈去照顾过她，但是她不肯，最后我妈还是走了，他们花钱雇了阿姨。我想，如果她当时开口，我妈未必不肯照顾她出月子，就算我妈碎碎念，就算我妈虚伪，只要把身体养好，还怕以后没有机会翻盘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后来我就很少看到丫头了，都只是听大人们说，大都是感慨丫头的命不好。据说，丫头的老公赌博输了很多钱，车子也卖了，瘸腿公公把他俩赶出了家，他们就一直住在最早租住的那个老屋里。

      我的二伯伯脾气很差，工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爱赌，还逢赌必输。丫头对她的父亲又爱又恨。有这样的父亲，二伯伯家的堂哥离家出走好几年没有归家，堂哥媳妇带着三个孩子离婚改嫁了。

      多希望，她可以不那么美，这样，她的悲苦也不会让人如此扼腕叹息；多希望，她可以不那么倔，忍着一切也要读书，也要工作，这样也许她就有了改变命运的资本。

      每次，我想起丫头，总觉得可怜又可惜。她还是我记忆里那个圆脑袋的丫头，跟我说，姐姐，快载我走吧。然后跃上了我的自行车后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