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会吹到你我永远也去不了的地方,枯草落地,种子发芽,海啸淹没城市。而人啊,最后还不是都,苟且卑微; 随波,逐流……
午夜过后,店里三三两两的人,越聚越多,平静的夜被放肆的笑和莫名其妙的尖叫打破,装了一整天的男男女女,撕下了矜持的伪善,在闪烁的红绿的灯光里,扭动着或臃肿或孱弱的身体,像一条条曼妙的丑陋的蛇。
我喝下最后一杯说不出色彩的酒,拉紧了衣服,压下帽檐,一头钻进喧嚣的舞池。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我迟疑着站住身,回头和打碟的DJ交换了眼神,她会意,把音量放到最大。背后就,传来一浪又一浪的咆哮,我弓着身子,拐进一条深幽的长廊,渐渐的就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硬胶质的鞋跟踏在铁皮地板上,哒哒哒的,一声一声凿进我的内心。
下了一个缓坡,再笔直地走下楼梯,微弱的手机屏光照出黑漆漆的铁门,锈迹斑斑的链子,胡乱着缠着,交错的铁环别着三把黄铜锁,紧扣着不见一点缝隙。
我摩挲着手,一把接一把地试过去,长串的钥匙激烈地碰撞着,我焦躁的心也愈发不安。
总觉得,有人躲在阴影里盯着,一举一动都逃不脱。门咯吱一声开了,阴冷的风席卷着恶臭扑到面前,我遮住了口鼻,慌不迭地关上门。
周遭是无尽的黑,我沿着墙面摸索着打开廊灯,反反复复几次,昏暗的橘黄色的光终于洒落下来。
来了啊?
一声沙哑的咳嗽,从墙角深处传来。我伸手拔出别在裤腰的手电,打开了强光径直照射过去。
中年阿城伸手挡住眼睛,惊恐万分地哆嗦着。他肥硕的身体像一团巨大的橡皮泥黏在地板上,细短的四肢,极不相称地耷拉着,如同粘附的火柴棒。远远的,就能听见他呼哧呼哧扒拉食品袋的声响,咀嚼摩擦牙齿,夸张好似野兽。
我踱步上前,晃动起挂着银铃铛的小臂。
蕊瞳跟着瘦削的语文老师走到讲台上,满身的银饰当当作响,印满了蝴蝶的天蓝色连衣裙,和温柔地垂着的两只马尾。
美丽极了。
15岁的少年阿城流了满嘴的哈喇子,目送着她一直走到座位上,直到一颗粉笔头精准地落在后脑勺上,才在满堂哄笑中回过神来。
我走到铁笼前停住,阿城也慢慢平静下来。微弱的光只勉强看见他空洞无神的眼。
你,还好吗?见我迟迟无言,阿城忍不住支支吾吾地问。
还是要喝很多很多的酒才能睡着吗?
很多很多的酒,很多很多的,酒。
好好活着,我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了。他垂下头摸着自己垂到地面的肚子,若有所思地嘟囔着。
我伸手捋下戴在右手的铃铛,攥在手里朝笼子掷过去,笨重的阿城躲闪不及,左顾右盼开始在茫茫肉海里寻宝。
十五年了,阿城,你还是这么迷着她。牢笼和膨化食品把你变成了活生生的猪,可一听到,你还是会停下一切,呆滞着,像懵懂的孩子。
阿城,我觉得她,回来了。我常常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她的味道在我走过的街道,我听的见她的脚步,在绕着我打转,又在每一个巷口徘徊后远去。
我在家门口的一块砖下发现了这个铃铛,它静静地躺在我钥匙旁,像是等了我很久很久。
胖子阿城摇了摇他瘦小极不协调的脑袋,支支吾吾着,恐惧不可名状。
我每一天都会见到她,她就一直那样看着我,冷笑着什么也不说。
阿树,你说,我还有机会出去吗?他抹开眼泪,惆怅万千地望着一小扇百叶窗。
他们都还好吗?
他们早已经忘了你吧,后来有了妹妹,漂亮乖巧,会跳柔软婉转的舞,是所有人的公主。
谁还会记得你这个潜逃的渣滓?
蕊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她每一天都色彩斑斓,戴着许许多多精致又稀奇的小物件。阿城说喜欢看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妩媚勾魂的眼啊……
我昏昏沉沉从睡梦中醒来,16岁的阿城失心疯了一样推我埋在臂弯里的头,他穿着长出身体一大截的西装,仿佛是只巨大的蝙蝠。
他一脸正经地盯着我,兄弟,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可一定,要帮我。
事实上,除了因为彼此不爽打过几架外,我和这个官家子弟并无任何交集,后来无数次的回想,终于明白,
彼时的少年桀骜,最后排的怪胎。刺猬抱着刺猬取暖,才不会感觉痛吧?
阿城不再喜欢逃课,转而迷上了做唯唯诺诺的跟屁虫,我和蕊瞳,是他唯二的朋友,渐渐成了紧凑的三人行。
我就在那年的除夕,第一次迈进了和平巷118号。偌大的屋子满满的尽是衣服,正厅的偏隅一角,供奉着怪异说不出名字的神龛。
蕊瞳说,那是,她的母亲。
一整个夏天,我和阿城痴迷于插卡的游戏机。蕊瞳则除了吃饭以外,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鼓捣自己的脸蛋。
除了徐降的夜幕,再也没有什么能拆散粘合的三只怪咖。
大风吹来暴雨的时候,阿城拉着蕊瞳,去海边追浪。我害怕电闪雷鸣,就窝在屋里看电视。
里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又像是徘徊低回的呻吟。
我起身,踟蹰着,拉开虚掩的门。一口巨大的鱼缸嵌在墙壁里,只浅浅的蒙了一层淡红色的纱。
踱步上前,好奇心驱使下我从中间拉开纱布,一张精致瘦削的脸,就一下子出现在面前。她整个身体佝偻着折叠在狭小的空间里,因为我的靠近,急迫地凑到缸壁前。
她不停地拍打着内壁,急切的眼神,里面满是希望,又全是绝望。
我把这个秘密偷偷告诉了阿城,我说蕊瞳可能是可怕的巫婆。
他点燃了一根从门卫大爷那里买来的自卷烟,长舒一口气,不,那是她的姐姐。
她的亲生姐姐。
阿树,我也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她跟毕业班的混混在一起了,他们都说,亲眼见到他们从30一晚的宾馆里嬉笑着出来。
阿树啊,我恨她。
少年阿城告别了我,斜挎着包,踩着单车出了校门。
后来,我知道,他把车子停在了和平巷118号,走进了她的房间。从挎包里摸出匕首,一刀一刀刺进躺在床上毫无知觉的蕊瞳的身体里。
等到哭完了,落荒而逃。
我把他藏进废弃工厂的厂房地下室,我告诉他当官的父亲说,我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
和平巷渐渐衰败,大多废弃,只等拆迁,我每每只是远远望着孤零零伫立的118号,它像魔障一样揪着我的灵魂。
我起身告别,问昏昏欲睡的阿城需要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我用脚踢了踢爬满锈迹的笼子。
说,你还是待在这里吧,永远也,不要再见天日。
推开门,走出满是酒气的吧,世界一下子静了下来。
我想起无数个和她凝视的瞬间,她也不再挣扎呼嚎,看着我,歪着脑袋,和我一样。
想起写给蕊瞳的一封又一封情书,和她的回信。
风吹得愈发紧了,隔着一条街道,我看见孤灯摇曳。
那是118号,空无一人的118号。
我忐忑着迈进破败的院子,正厅里整整齐齐排着两列书柜,其他什么都没有。
里屋的门虚掩着,推开后,满地的玻璃碴。
一双纤细美丽的手,从背后环抱住我。
你终于来了。
我知道是你。
嗯。
我无比愤怒的那个下午,被戏弄的耻辱和不甘,使我疯了一般掐住了蕊瞳的脖子,直到她已全无反应,才惊醒过来。
我听见他的叫骂,躲进柜子里看着他一刀一刀捅进她的身体。
他们给了我很多很多的钱,我答应藏他直到他死。
审讯室里,夫妻二人被拷打致死也没吐露一个字和一分钱。
她静静地躺在我怀里,说第一眼喜欢上我的眼神。
我说我也是。
妹妹痴迷诡术,以我为引,求得美容颜。母亲便是这般吞噬了自己的亲姐姐。
那如果没有成功呢?
便是这般啊,一半是我,一半是她。
再也不要用这种诡异的法术,她嘟囔着嘴,打着寒颤埋进我的臂弯。
我轻轻拍着她的脑袋。
比诡术更诡异的,是少年的心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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