炖小壶
我的小弟弟出生之后,我妈终于结束了东躲西藏的游击队员生活,搀着妹妹抱着弟弟回家来了。
随着妈妈回家之后,我也结束了无人管束走西窜东需要奶奶挨着饭点去拧耳朵的野孩子生活,成了妈妈的小跟班。
妈妈的叫唤不时地响彻耳边、带妹妹哄弟弟吆小鸡撵小狗使唤得我喘气吁吁不住脚儿跑。我有时烦了,想溜开自个玩会儿。
妈妈抱着弟弟满村找我,她恨不得我成天守在旁边给她帮忙儿。
只是到了弟弟要吃小壶饭的时侯,妈妈就会不住声的叫我带了妹妹上饭桌吃饭或是出去玩儿去。别围在旁边撩得小弟弟不专心吃饭。
我走三步退两步地回头张望、看见妈妈傍着灶台坐着,灶台上搁着一只黑乎乎的丑瓦罐。当妈妈从灶堂里把它掏出来时,我以为是个烤糊的山芋,被灶火烘得外皮焦黑。我用手指抠了又抠,咯得指甲生疼也抠不动。才发现那是和爷爷的酒壶一样的物件儿。可是它既没有壶嘴也没有壶把儿,又黑眉乌嘴:丑怪难看。我便丢开它去玩儿了。
不曾想这大如拳头,黑过煤饼的丑东西是我不曾见过的宝贝。它的里面藏着我不曾吃过的美味。
妈妈以前坐在灶后喂弟弟时,有时是剥壳的煮鸡蛋,有时是包在荷叶里烤熟的青蛙腿,甚至是一个烤土豆或是一坨烘蒜。
妈妈喂一口给弟弟再分一点给妹妹,或腥或辛的味儿,引得我蹭下板凳慢慢蹴过去,流着口水羡慕地望着弟弟和妹妹。
妈妈便也分给我一点儿。口里还说着、你长大了,要跟姐姐学,上桌边去吃饭去。相嘴好吃说不到婆家。我一半是讨厌那味儿一半是赌气,便对于弟弟的营养餐不屑一顾了。
有一天吃饭时,和平时一样,我坐上饭桌等着姐姐把红薯面粥盛过来。当妈妈揭开乌黑的小丑罐的盖子时、一种奇怪的香味随着蒸腾的热气飘逸出来。我使劲地抽动鼻翼贪婪地吸着这醉人的味儿:是四月洋槐树花开满枝头的幽香;是五月甩缨抽穗玉米扬花时发出的清香;是六月熟透的蜜桃汁溢流的甜香;是七月里荷花盛开,荷叶葳蕤混合的涩香......是这些好闻的香味儿掺到一起的神奇的芳香。这味儿似一条绳子越收越紧将我牵着向小罐儿旁边引。
我的耳朵里也灌满了这好闻的味儿,听不见爸爸为无力一视同仁喂养儿女的无奈叹息。也听不见姐姐对我无顾忌释放自己馋虫的鄙视的嘀咕:“好吃鬼,厚脸皮!”我慢慢蹭到妈妈身边,伸张脖颈,睁大眼睛向罐中探寻。
我看到妈妈从小丑罐儿里挖出了一勺子象雪又象糖的东西来。她吹着勺子,那香香的味儿更浓烈了。我一眼不眨地盯着勺子送进小弟弟那张刚长了两颗小门牙的嘴巴,小弟弟迫不及待地抿唇吞下那一勺寒雪或是甜糖,
一种寒冷而又甜蜜的滋味从我脑中漫出。我心中有些奇怪,妈妈不准我和妹妹吃雪,我们抓雪玩时她都会凶凶地在我头上凿个爆栗。连小弟弟用筷头子沾点甜味还怕他吃上瘾长虫牙。今儿是咋了,大汤勺子舀着吃。我又把头向前凑了凑把鼻尖抵住灶台仔细瞅,发现妈妈从小罐子里挖出的既不是雪也不是糖,象是从天上飘下来的朵朵白云上揪下来一块,又象是从田里揪回的棉桃剥出的花瓣。可那里有这么香的白云这么甜的棉花?
妈妈满满地挖了一勺送进小`弟弟的口中。小弟弟咿咿呀呀地叫着催妈妈快些儿喂他。旁边妹妹的口水成串滴到脚面儿了。妈妈舀了一勺儿喂给妹妹。
我咕嘟咕嘟咽着快流出来的口水问妈妈“弟弟吃的什么呀?”妈妈看着我的馋样儿又好气又好笑她说:“馋猫,这是大米粥,象金子一样贵的大米炖的粥哦。”她舀了半勺子喂给我,我将嘴巴张得能放下一整只鸡蛋,恨不得连勺孑吞下。
那种清甜的香味在我的口腔弥漫,我用牙齿咬着舌头在口中形成一道栅栏不让大米粥滑进喉咙。我的舌头被那种软糯糯,粘丝丝,甜滋滋,香喷喷的味儿包裹起来,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愉悦,是一种从未经历的幸福。那滋味比吃肉更香比吃糖更甜。那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我慢慢地品咂着口中的食物,泗涌的口水将米粒儿挟裹着,送向肚腹。我沉醉在大米粥的诱惑里,不知身在何处,心有何求。
我用舌头细细地拂试着囗腔,吮嘬牙齿将米的残屑打扫干净,仍有余香满口。我意犹未尽,向前凑了又凑。妈妈又挖出一大勺子米粥送到我嘴边,我张嘴去吃。
小弟弟伸出小手拽妈妈的衣袖,妈妈叨咕着:“这么点就晓得护食。”我一口将勺子咬住,两片嘴唇皮使劲一抿,将米粥吸进口里。吸得太用力,一口粥如溜溜球一样直接滚进喉咙里去了。那种感觉熨心贴肺,好过瘾。
我感觉到这勺米粥和我的舌头不曾紧密接触就溜走了时,心中后悔不迭,㖭唇咂舌吮着粘粘的米汁,又盯着妈妈手中的勺子。小弟弟急得哇哇哭,妈妈忙不迭喂了他一勺饭,又伸勺去罐中挖。
我听到铁勺子刮着罐底儿的响声。妈妈把罐拿起来看了看,叹着气儿拿给我和妹妹看,小壶中的米粥已快被挖完了,只剩下四壁还粘着点儿。
妈妈用勺子在罐中掏刮着说:“一把米炖的粥,哪儿禁得住几张老虎嘴等!小乖,带妹妹吃饭去,明儿个妈多抓一把米让你们解解馋!”
我牵了妹妹的手一边走向饭桌,一边回头望。妹妹嘟着嘴,跟我坐到桌前吃饭。虽然爸爸给我们盛的都是红薯干芯儿,也煮得很软。一天三顿全吃它还是让我们吃得从头脑门够到脚后跟。
我们坐上桌后象吃药一样苦着脸喝着玉米粥,觉得玉米糁咯牙齿涩舌头咽下去也象带刺儿扎得喉咙痒梭梭疼隐隐的,不是一般的难受。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心不在焉地瞅着妈妈喂弟弟,将粥糊在脸上,淋在衣服上,洒在桌上将红薯干偷偷夹了扔在地上喂狗,连吃带作将碗里饭处理干净。
吃饭后心里嘴里还全是大米粥的味儿,便巴望着下餐饭的到来。
在煮下餐饭时,便看见妈妈解开弟弟的小枕头抓出一把玉屑盐粒一样白花花光莹莹的枕芯儿放到大海碗里搓冼,洗净之后放进小壶里。我见她慢慢地将水倒进壶中,又小心翼翼地端着壶放进灶膛里,灶堂里的柴草已经烧完,只有红星明灭的火灰儿,妈妈用拨火棒儿拨动火灰将小陶壶儿埋起来。
我想着弟弟的枕芯儿、居然是我不曾吃过的美味。我光知道那用布包起象粗吵一样一粒一粒的粒屑儿可以给弟弟枕出小扁头,也有冬暖夏凉的质感,虽也有一股子好闻的清香味儿,可我不知道这就是我们梦寤以求,遥遥向往的大米啊!村里最俊最能干的姑娘嫁去了遥远的南方,就是为了吃上大米,却多少年也不曾回来一次,哭瞎了老娘的眼睛。
看着弟弟的小枕头,我一肚子的疑团解不开。妈妈说大米比金子还贵,那么弟弟的小枕头是怎么来的呀?大米是从哪儿产出来的呀?是像晒小盐一样从水里晒出来的?还是像淘金子似从海里淘出来的?还是像石榴籽儿一样从树上长出来的呀?我有那么多疑问要问,操持农活家务忙碌不停的大人们不耐烦回答我这些问题。我只能苦思冥想,在脑海中寻找最合理的答案。
弟弟的小壶饭一直吃了好几年,我和妹妹就一直相了几年嘴。当小枕头被掏空后总又鼓了起来。我曾用手抠破枕套把那粒粒晶莹的米粒儿掏出来玩儿,还放进口中嚼着,坚硬硌牙和剥了皮的麦仁儿并无不同。可是炖煮后的滋味儿实在是太美了,简直没有食物可比。
妈妈偶尔也会舍得在玉米糁粥里掺入一把大米,当我们在碗里看不到那骨头一样梗着的红薯干而捞出几粒大米时,总是喜出往外地说:“咿!还有米哩!”然后呼噜呼噜地要比平时多喝两碗粥,把小肚子撑得溜圆。妈妈总摸一把我们的肚皮说:“哎,能磨针!”
玉米面粥掺大米粒的滋味儿比起小壶饭还是差太远了,那神奇的香味儿被玉米糁的腥气中和得几乎闻不见了。
家乡在笫三次土地改革分田到户后,在县乡的正确方针领导下实施了旱改水工程,村人们不畏严寒酷暑花了两年的时间,在一望无际的盐碱滩上平地整地,挖沟垒堰,那时候没有推土机,没有挖掘机。人们便凭着铁锹挖,独轮车推,扁担挑和抬,楞是将高处削低,将低处垫高,整出一块块水稻田,挖出一条条灌溉渠,修建出一座座电灌站,将永不会枯竭的大潮河里水抽上来顺着渠引到田野里。那些雨痨旱渍连盐蒿儿都长不茂盛的盐碱荒滩栽种上了嫩生生的绿秧苗,绿秧苗茁壮成长抽穗扬花结实,成熟后变成黄灿灿的像金子一样的稻谷。金色的稻谷剥了壳后便是白亮莹洁如珍珠一样的大米。
从此以后家乡那靠滩晒盐的穷岁月终于结束了。妈妈不用每日巴巴儿为弟弟炖小壶饭了;姑娘们也不用为了吃上大米而远嫁了;我心中的疑问也解开了。
大米饭大米粥可以一天三顿敞开肚子可劲儿吃了。可是米饭的香味儿却越来越淡了。再也吃不出当年小壶饭的香甜了。
记忆里第一次吃的小壶饭儿却越久越香,经久难忘。
每想起第一次吃小壶饭的美妙体验总觉得幸福满满,这样简单的幸福在往后余生却已经成了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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