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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7年,清廷想出了一条保卫面子的「奇策」

1867年,清廷想出了一条保卫面子的「奇策」

作者: 冷历史 | 来源:发表于2019-11-21 23:24 被阅读0次

    1867年11月21日,也就是152年前的今天,近代中国组建了第一支派往欧美的外交使团。

    美国人蒲安臣(Anson Burlingame)被清廷任命为“办理中外交涉事务大臣”,是使团的领导者;英国人柏卓安(J.MeL.Brown)与法国人德善(E.De.Champs)被任命为左右“协理”,充当蒲安臣的副手;中国官员志刚、孙家谷随行,另有秘书随员20余人。

    1868年2月,使团从上海出发;6月抵达华盛顿;9月抵达伦敦;1869年1月抵达巴黎;9月前往瑞典、丹麦和荷兰;10月抵达柏林;1870年2月抵达圣彼得堡,23日,劳累过度的蒲安臣骤然去世;10月,使团返回中国。

    由欧美人士率领一支外交使团,代表清廷出使欧美,这是一幕难得一见的外交奇景。

    何以如此?

    图:蒲安臣

    维护帝国荣耀的“奇策”

    此次向欧美派遣外交使团,与即将到来的“修约”之事有关。

    所谓“修约”,即国与国之间,建立以条约为基础的近代外交关系。这就要求清廷抛弃传统华夷观念下的羁縻之道,但清廷并不乐意如此。

    1868年是清廷与英法俄美四国早就商议好了的《天津条约》修订之期。为应付这次修约,清廷组织封疆大吏,做了两次外交政策大讨论。

    第一次是在同治四年(1864)。针对中国此前种种不守条约的情况,赫德、威妥玛向清廷呈递了《局外旁观论》与《新议略论》,主张遵守条约,并建议进行外交改革以适应国际环境。经过讨论,总理衙门部分接受了赫德等人的意见,承认正视条约、遵守条约的重要性。

    第二次是在同治六年(1867)。为应付次年《天津条约》是修订,奕䜣给地方督抚、封疆大吏下发了征求意见的通知,讨论方向是如何继续施展和维持传统的“羁縻之术”。

    包括陕甘总督左宗棠、两广总督瑞麟在内的多数督抚,均赞成此种方针,奕譞、奕誴等皇族宗室,甚至喊出了“现在必应羁縻,将来必应决裂”,不妨趁“臣民义愤”之机,将洋人尽数“驱之出境”等高调。只有李鸿章大泼冷水,强调所谓“民心”靠不住,与洋人作战,只能依赖切实的军队实力、不能依赖虚幻的民心(未有不恃兵而专恃民者),而清廷如今的军队之中,并无可堪与洋人一战者(不但淮军文武无此可靠之才,九州内亦少中意者)

    一方面不愿走出“华夷外交”,不愿放弃“羁縻之术”,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接受近代外交体系,不得不承认“条约外交”。两难之下,派遣一个外交使团出使欧美,以求知己知彼,遂被总理衙门提上了日程。

    图:蒲安臣(中)与使团中国成员志刚、孙家谷合影。

    中国皇帝决定派遣一个洋人作为钦差大使,出访世界各国,让1867年11月末的北京外交界十分震惊。蒲安臣本人也很震惊——在清廷的正式任命发布之前,他并未接收到任何明确的暗示。

    上海的英文报纸《北华捷报》认为,总税务司的赫德是促成此事的重要推手:

    “这一决定……乍听之下……当时使我们不能相信。……我们可以肯定的说,无论发表的如何突然,蒲安臣的任命是经过长期和缜密的考虑的。我们的记者说,‘此事是同赫德商议之后才提出的’。我们相信,这个计划是发自赫德的头脑。”(1867年12月14日)

    查《赫德日记》可知,他并不是此事的提议者,但总理衙门确实就此事征求过他的意见:

    “向海外派遣代表的问题,竟成为我在每次前往总理衙门时一定要谈论到的事情。……几天以后,在总理衙门的宴会中,柏卓安(J.MeL.Brown)告诉我,总理衙门已经在考虑派蒲安臣为前往各条约国家的代表,并问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我当即说这种想法应当予以支持,第二天,我前往总理衙门极力表示赞同。”

    赫德之所以极力赞成此事,是因为他一贯主张,中国应尽快从离群索居中脱离出来,在国际上主动抛头露面;中国必须在欧美各国的首都有自己的使节,以便及时准确地将自己的意见转达给欧美,而不必再扭扭捏捏、由驻北京的欧美国家使节代为转达。

    图:赫德

    但清廷考虑问题的出发点,与赫德截然不同。

    天朝的“华夷观念”根深蒂固。1858年的《天津条约》规定,中国与欧美各国应该互派使节。但多年来,派遣常驻使节,一直是欧美国家单方面的行动,清廷没有任何动静。

    这种毫无动静,本质上是一种鸵鸟政策。不向欧美各国派遣使节,自然就不会出现礼仪冲突——华夷外交强调的是“天朝上国”的荣耀(跪拜),近代外交强调的是国与国之间的平等(不跪拜、握手鞠躬)——回避了礼仪冲突,似乎传统的华夷秩序就能继续维系。

    除了不派遣驻外使节,清廷还一直在软性抵制欧美各国驻华使节“觐见中国最高领袖”的要求。

    传统华夷秩序下的觐见仪式,要求外国使节必须行跪拜之礼;但近代外交秩序强调各国平等,要让欧美驻华使节跪拜中国皇帝,无异于痴人说梦。清廷自知在武力上不足以让欧美使节下跪,又不愿意放弃彰显天朝荣耀的华夷秩序,只好采取拖延之策,以皇帝年幼为由,将接见欧美驻华使节一事,尽可能地往后拖延。

    1867年,为应付即将到来的修约,清廷需要派遣一个使团,去了解欧美各国的情况,但清廷又不愿因此而丧失华夷秩序下的天朝荣耀。使团出使欧美,势必“入乡随俗”采用欧美外交礼仪(清廷自居天朝上国,本身也不愿使团在欧美行跪拜之礼);清廷使团的这种“入乡随俗”,又势必影响清朝皇帝以何种礼仪接见欧美驻华使节——欧美驻华使节时常与清廷交涉此事,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清廷为了坚持跪拜之礼,已使用拖延战术与各国使节“斗争”了10年之久,自不愿功亏一篑。

    两难之下,让外国人率领中国使团出使,就成了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正如总理衙门在奏折中所言:

    “用中国人为使,诚不免为难;用外国人为使,则概不为难。”

    意思是:中国人做使团的团长,代表“天朝上国”去到欧美,自然不能跪拜欧美各国君主政要;但中国人在欧美不跪拜,自然也就不好再要求欧美驻华使节跪拜中国皇帝,所以“诚不免为难”。让外国人做中国使团的团长,就不会有这种问题。

    图:随蒲安臣使团出使的中国官员孙家谷

    选择美国人蒲安臣为使团首领的同时,清廷还给使团拟定了诸多训令。其中在“礼仪问题”上,有如下具体指示:

    (1)可“概免”行礼者尽可能免,待将来谈判落定再说。

    (2)须按照欧美各国礼仪无法推托者,须严正申明,这是西方之礼,与中国国情不符,“中国无论何时,国体总不应改”。

    (3)一切有违中国国体礼仪之事,可不举行者概不举行。

    蒲安臣对这些训令,很不以为然。

    总理衙门建议使团,不要将国书直接递给西方国家政府首脑,以免他们反过来要求直接递国书给清朝皇帝。但蒲安臣在美国接受了约翰逊总统的接见,并亲递国书。总理衙门训令回避西方礼仪,使团在美国递交国书时,行的却是鞠躬握手之礼(在英、法、瑞、丹、荷、普、俄等国,也是如此)。

    因为蒲安臣是外国人的缘故,随行历练的中国官员志刚和孙家谷,倒也不觉得握手鞠躬之礼丢脸。志刚在日记里写道:

    “礼从宜,使从俗,亦礼也。”

    图:蒲安臣使团成员合影

    事后来看,站在总理衙门的角度,以洋人为钦差大使这一“奇策”,在维护“天朝上国”的面子这件事情上,确实收到了“奇效”。

    1869年,清廷的担忧发生了。英国驻华公使阿礼国向总理衙门递交照会,果然以蒲安臣使团在欧洲使用握手鞠躬之礼为由,要求清廷准许各国驻华使臣,也以握手鞠躬之礼觐见清朝皇帝。

    于是,“先见之明”生效。总理衙门以蒲安臣是洋人为由,反驳了阿礼国的类比,且再次搬出“皇帝年幼”与“中外国情不同,礼节亦不同”的老招数,将问题继续往后拖延。

    在欧美的成功

    为了“天朝上国”的面子,而让一名外国人担任赴外使团的首脑,这是一桩极为危险的事情。

    这方面的惨痛教训,并不是没有。

    五年前,清廷曾试图通过总税务司李泰国自英国购回一支现代化的舰队。但有着自己盘算的李泰国,拿了清廷的钱,却致力于组建一支完全由英国人掌控,名义上属于清廷、实际上只听命于李泰国自己的私人舰队,结果酿成了让清廷损失惨重(仅白银就损失了约90万两)的“阿斯本舰队事件”。

    时任美国驻华公使的蒲安臣,在“阿斯本舰队事件”中给了清廷很多提点,并参与斡旋。这些提点与斡旋,是清廷得以控制事态、及时止损的关键。这大约也是清廷敢于将外交使团交给蒲安臣率领的缘由。

    即便如此,让一个外国人做钦差大臣,仍有着极大的风险——清廷应该感到庆幸,蒲安臣不是李泰国,他有着难得的操守。

    使团的第一站是美国,亦即蒲安臣的祖国。

    在旧金山,蒲安臣发挥了他的演讲特长,向舆论界传达:自己的出使,意味着中国已经走上了和平与进步的道路,这个伟大民族向近代文明的光辉旗帜伸出双手的时机已经降临,这样的日子已经来到。

    在纽约,蒲安臣继续鼓舞欧美世界:中国已经“睁开它的眼睛了。……他愿意和你们通商,向你们购买货物,卖东西给你们。”他还告诉美国的传教士,你们将有机会“在中国每座山头上和每个山谷中竖立起光辉的十字架。”

    上述言论的背后,是蒲安臣对此次出使的个人期望——让清廷融入世界。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清廷所交付的使命。他在公开场合不止一次说过类似意思的话:

    “我希望中国的自治能够得到保持,我期望他的独立能够得到保证,我期望他能够得到平等的待遇,从而使他能够得到与所有国家同等的权利。”

    使团在美国取得的最重要的外交成果是《蒲安臣条约》。这是近代以来中国与欧美国家签订的第一个平等条约。

    美国在条约中保证不干涉清廷内政,还涉及保护华侨、自由移民、宗教信仰自由等条款。尤为重要的是,美国政府在条约签订之后,随即外交知悉欧美各国,表示美国将不承认任何干涉中国内政的意图和态度,并要求美国驻欧洲各国公使协助蒲安臣使团顺利完成此次出访。

    图:蒲安臣率使团向约翰逊总统递交国书

    1868年9月,使团抵达伦敦。

    因为此前与美国签订的条约中,“不干涉中国内政”条款有直接针对英国的意思,英国朝野对待使团十分冷淡,部分媒体甚至抱有敌意。10月份,使团才得以礼节性拜会了外相斯坦利;11月,才在一种冷清的气氛中获得维多利亚女王的接见。

    恰于此时,中国国内的天主教育婴堂因传染病连续死去40多名婴儿,导致数万满怀疑忌、不明真相的群众火烧教堂、殴打传教士,酿成“扬州教案”。英国驻上海领事麦华陀,调遣军舰开赴南京,威胁两江总督曾国藩。清廷与之交涉数月未果,遂令蒲安臣使团借访问英国之机,直接与英国政府交涉。

    依赖蒲安臣等人对近代外交规则的熟悉,交涉成功,一场外交风波得以化解,双方还协定:此后发生同类事件,处理办法须循约而行,“不得擅调兵船与地方官争执”。英国外交部也发表官方声明,承认擅自调兵威胁中国地方官员的行为欠妥,重申尊重中国的主权和司法权。但对使用武力“以便保护生命财产受到迫切的危害”一事,英国政府仍持保留态度。

    声明发表后不久,又发生了英驻中国台湾淡水领事吉必勋擅调兵船、向台湾地方官勒索白银的事件。清廷依据协定,照会英国政府。英国政府遂令吉必勋缴回所索银两,并向淡水中方官员赔礼道歉,且将吉必勋革职。

    上述事件的处理结果,对清廷而言,可以说是一种非常新奇的政治体验。

    图:蒲安臣使团在西方接受通行的握手、鞠躬礼

    1869年11月,使团抵达柏林。

    按照蒲安臣夫人的说法,使团在普鲁士受到了“最正式、最壮观的接待”。1870年1月,蒲安臣与普鲁士首相俾斯麦举行正式会晤。俾斯麦在会晤中说:

    “疆域辽阔、人口众多的(中华)帝国需要一个得到尊重、具有权威和力量的中央政府。”

    1870年2月,使团抵达俄国首都圣彼得堡。

    半个月后,蒲安臣得到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接见。此时的俄国,与中国在西北和黑龙江流域关系十分紧张,沙皇在会见中故意与蒲安臣大谈无关痛痒的美俄关系,对中俄关系避而不谈,这令蒲安臣感觉交流十分艰难。

    2月18日,蒲安臣突然病倒,多方诊治均不见好转。

    随行的中国官员志刚,记载了蒲病重后的工作状况:

    “病势日加,犹日阅新闻纸,以俄国之事为忧。盖蒲使长于海面商政,而至俄国,则与中国毗连陆地将万数千里,而又各处情形办法非一,恐办法稍差,失颜于中国;措语未当,贻笑于俄人。乃日夜焦急,致病势有加无已。”

    1870年2月23日,受人之托即忠人之事的蒲安臣,病逝于中国钦差大使任上。

    图:蒲安臣使团成员合影

    在清廷的失败

    出使之前,蒲安臣特意为中国制作了一面黄色的国旗:

    “蓝镶边,中绘龙一尺三长,宽二尺,与使者命驾之时以为前驱。”

    自此,龙旗成为晚清中国的一个象征。中国也第一次以主权国家的面目,出现在国际社会中。

    蒲安臣以他的演说才能,将中国打扮成了一个温和、开放的形象。每到一处,他都极力欢呼中国正准备冲破传统的铁幕,投入世界的怀抱,投入到近代文明中来。

    可惜的是,这一形象营销,虽然在欧美取得了成功,却并未能够反哺中国。他演说中的那个正在走向开明的清廷,仍对近代文明抱持着极大的敌意。

    比如,总理衙门大臣文祥曾给使团下达训令,“不要让西洋强迫我们建设铁路和电报,我们只希望这些事情由我们自己来提倡”,文祥的话很委婉,由自己来提倡的实质,其实是不提倡。相较之下,同治皇帝的师傅倭仁的话,就说得更加明白了,他断言欧美国家毫无文明可言:

    “彼等之风俗习惯,不过淫乱与机诈;而彼等之所尚,不过魔道与恶毒。

    图:随蒲安臣使团出使的中国官员志刚

    随蒲安臣使团出访欧美的总理衙门官员志刚,撰有日记《初使泰西记》。

    在日记中,志刚写下了在巴黎观看西洋舞蹈的感受。他先是做了一番赞叹,然后总结道:西洋舞蹈虽好,但不符合清廷国情,因为“中国之循理胜于情,泰西之适情重于理”,这些舞蹈只能在西方跳,不可引入国内。

    访问欧洲期间,志刚还听闻了海滨浴场有群聚“洗海澡”的盛况,男性只穿泳裤,女性加穿背心。他“遥闻此事而艳之”,但艳羡之外,却另有一番莫名其妙的思辨。

    图:志刚《初使泰西记》封面

    志刚说,洗海澡很好,但不符合中国国情,因为“欧洲之人大率血燥,故心急、皮白、发赤而性多疑。虽不赴海澡,亦必每日冷水沐浴而后快”,中国人体质与他们不同,“中国重理而轻情,泰西重情而轻理”,所以中国人不可群聚洗海澡。

    跳舞与洗澡,尚且有国情不同、体质不同之说,蒲安臣努力塑造出来的那个开明中国,终究只能是昙花一现。真正有生命力的,反是奕譞、奕誴这类人所鼓吹的“臣民义愤”。

    (完)

    参考资料: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晚清首位外交使臣:美国人蒲安臣》,载《文史精华》2005年第6期;志刚《初使泰西记》;王瑛,《李鸿章与晚清中外条约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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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来源:大象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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