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作者: 十月寒白 | 来源:发表于2020-10-11 22:04 被阅读0次

    凌晨四点,厚重的窗帘将路灯的亮光隔绝于外,车辆来往、颠簸的声音尤显刺耳,搅拌着黑暗与轰鸣的夜晚交织了多少沉睡在这钢筋混泥土搭建的小方格中的人们的梦。我的梦,被自己的哭声击碎,沉痛的悲伤将我拉扯出梦境,意识回笼后,又勾出了深深地眷念与不安。无数的关于过去的人、事、物从被当下生活挤在脑海深处的角落中奔涌而出,时间悄无声息地把一些人带走,又把这些人刻在记忆的零星片段里,而现实中,我们通过那些和离开的人有所关联的物来缅怀共同的过去。这些回忆突然被一场梦唤醒,梦中有保存着我整个童年的老屋,以及那位陪伴我在老屋成长的人。

    没有告别的离开对于生者而言除了遗憾,是否也算是一种眷顾?因为亲眼送别亲人离开的情景,我从不敢想象是有多么“剜心”。临了的时刻,需亲身感受生命一点点消逝的无可奈何与仓皇,亲眼看着曾经拥抱自己的温暖怀抱变得僵硬,曾经或嗔或笑的嘴永远紧闭,曾经用爱意注视着自己的眼渐渐失去光芒……那些生活的琐碎里不被关注到的细枝末节,都将在那一刻成为生者的回忆,逝者的终章。

    奶奶的离开,没有告别,更不会被预先通知我们的哪次见面可能成为诀别。我不记得最后一次她站在老屋门口送别我时是怎样的情景,也不记得那次分别前我是否有好好抱抱她,是否许诺下次再来看她的时间。因为这最后一次就如普通的每一次看望一样,以为还会有下一次,但生命吝于预告离开,只有当生动的生命被永远定格在那张黑白照片上时,才会让我们想起上次的分别,还有好多话可以说,好多事可以做。我曾打算用文字去记录一些和奶奶相处的片段,细细述说那位世上唯一唤我“蛮儿”(祖父母对儿孙的称呼,属于地方方言,因没有特定文字,用同音字替代。)的可爱老人。但是每次故事还未诉诸于笔,眼泪就像是开闸的洪水先淹没了我所有的情绪,每一声呼唤,每一个片段,都用哀伤做了底色,回忆有多深刻,思念就有多厚重。

    奶奶离开后,我几乎没有梦见过她,长辈说这是好事,说明老人走得比较安详,没有牵挂。得到这样的回答,内心除了安慰以外,还是会透露出丝丝遗憾,虽然再次相遇只是一场梦,但至少能在梦中再次感受到那予我无尽爱意的生命,还能产生冥冥之中的关联。所以有段时间,我也会故意在睡前回顾和奶奶相处的点滴,一边轻轻地回忆,一边悄悄地在被窝里抹着眼角,希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俗语能得到印证,可惜这样的试验总是落空。

    这次的梦境来得毫无征兆,以至于被自己的哭声惊醒的我,梦醒后也不能即刻平复情绪:坐起,拿起纸巾胡乱地擦拭着眼泪,再躺下,再坐起,如此反复。再也不能继续未完的梦,房间里亮起灯,响起键盘敲击的声音,和纸巾被频繁抽出包装袋的“呲呲”声……

    梦里,我回到了那套奶奶和爷爷一土一瓦亲手搭建的,最后悬挂着他们黑白照片的老屋,那个我学会abcd到加减乘除后,背着书包迫切想要回到的,包容着我整个童年的家。

    那是当时农村随处可见的土瓦房,却又因住着不同的人,赋予它们不一样的性格。我家的老屋进门是一个三四十厘米高的门槛,门槛内侧是奶奶常抱着针线筐缝缝补补坐在其上的两个石墩,安置在石墩上的两扇木门上贴着常在门外经受风雨而略显斑驳的门神的图画。屋内的格局比较简单,客厅、厨房、储物间、圈养牲口的房间、厕所和猪圈的大混间各一间,另有三间卧室。其中一间卧室原本是预备给我的,但是小时候胆子很小,晚上总不敢独自睡觉,那间房被用作卧室的用处不超过三天,最后因我一个人躺在被窝里胡思乱想,被半夜猫儿走过屋顶,瓦片碰撞间发出的“嚓嚓”声而惊起,掀开铺盖就一头扎进奶奶房间而结束它的卧室生涯,最终只能被用作堆放杂物。这些房间在农村都有很是接地气的叫法,并不称作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那是属于城里人的文雅。在农村,客厅称作堂屋,卧室称作房全屋,厨房称作灶屋,卫生间称作茅厕……在称呼上,农村展现着它特有的乡土气和自在。

    老屋的格局虽然简单,也独有它的味道。客厅的右侧放着专属于爷爷的躺椅,小时候,我常不守规矩地窝在爷爷的怀里,故意扯着他的宝贝长胡子,或悄悄给胡子编个麻花辫,然后引来爷爷的一阵笑骂,原来爷爷精心打理的宝贝胡子,成了我手中扎小辫子的“玩具”。躺椅旁边放着一张小方桌,用于放电视机和一些小物件,一家人聚餐的大方桌则常年不变的镇守着堂屋中上方的位置,四周摆放着长条凳。若是家庭聚餐,大方桌正上方的座位是属于爷爷、奶奶的,爷爷总要先来一段简单的谈话,这位家庭的大领导发话后,大家才开始动筷,桌上的年轻人相视一笑,彼此间传递着未宣之于口,但一个眼神即可明白的小秘密。农忙时用来分离谷子和谷壳的鼓风机常被放置在堂屋左上方,最后的几年,那个位置被挪出来暂放着一口棺材,我一直不能想象一位老人看着自己最终的去处,会是如何复杂的心情。堂屋的最左侧还放着一张长藤椅,后来在藤椅的侧方爸爸添置了一个鞋柜,是他自己的手艺。堂屋四面墙的上方围满了长方形的壁画,那些壁画的年岁似乎比我还长,自有记忆开始,它们就已驻守了这窄窄的四方墙。

    两间卧室则分布于客厅两侧,父母的卧室是结婚后重新装修的,是年轻人的风格。爷爷和奶奶的卧室则比较古朴,用木板分为两层,上层主要放置着一些箱笼及陶罐,下层则是起居室,有两个老式的高脚衣柜,两张雕花木床,一个古朴的储物柜,还要一个常被我翻找的大方柜子,里面常存放着各式零嘴。奶奶常笑我是狗鼻子,零食藏哪儿都能找到,其实是她藏得不够“用心”,在大柜子里找不到零食,翻一翻悬挂在进门处的篮子总是能找到的,这是常年被我“祸害”的两个地方。农村的厨房布置得很“豪放”,什么东西都讲究一个大。做饭是特有的大铁锅,三口大铁锅被架在炉灶上,一个烧柴,其余两个烧煤炭,后来在旁边新增了一个烧煤圆的炉子,两个烧煤炭的灶就逐渐被闲置了。一张又长又宽的厚石板是平常切菜和放置调味料的案台,两侧分别是一张小的石案桌和一口水缸,这口水缸主要用于放一些杂物,储存日常饮用水的水缸也是极大的,附着在灶台和案台中间的那面墙上,旁边则是碗柜,被大水缸衬得有些袖珍,碗柜下方又是一个被闲置着的水缸。可能在使用抽自来水的机器之前,这三口水缸都被爷爷奶奶一担担挑回来的水装得满满的吧。

    我已经离开老屋十几年了,但是屋里的每一间房,房里的每件物品,物品的样子及摆放的位置都完整的在我的记忆中搭建起来,就像是爷爷奶奶当时搭建这套土房子一样,我的记忆里同样有一套我一点点搭建起来的,承载着整个童年的老屋。

    我曾学着长辈的样子,想要推动那口放置在屋外的石磨,将一颗颗黄豆研磨成浆,在大铁锅中烹饪出白嫩嫩的豆腐。于是模仿着成人在石磨中添豆掺水,却怎么也不能像他们一样,灵活地摇杆转磨,只能使足了劲推着石磨的把手,铆足了劲石磨也未能转动完一圈,结果这口石磨成了小孩们比力气的大玩具,直到它被废弃也未能制出一块豆腐。还有那孤立于坝子边的洗衣台,那是长辈们一边洗衣,一边聊家常的地方,在这个半人高的洗衣台上,我趴在上面完成了多少次家庭作业,和小伙伴扮了多少次家家。种在洗衣台下方的田坎上的橘子树、樱桃树、枇杷树,又被我折断了多少枝丫,满足了我多少口腹之欲。屋旁的一大块农田和鱼塘,一年年哺育了这个温暖的三代同堂的小家。

    这套老屋迎来了两位新嫁娘,一位新嫁娘陪着丈夫筑起这里的一砖一瓦,在生活的奔波里,从母亲成为祖母;一位新嫁娘,在曾经的新嫁娘的引导下,学着慢慢成为一位可亲的母亲,孕育了这个家庭的第三代血脉。这套老屋慢慢送走了这里的人,送别向往远方的青年奔赴繁华,追逐梦想,送别守根的老人停在山头,遥望曾经的家的方向。这套老屋最终送别了自己,始于一抔黄土,几多汗水;终于一堆瓦砾、废墟,几多回忆。在我的记忆里,它却永远矗立,“蛮儿,回来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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