牝鸡还未叫起来的夜半,薄雾朦胧隐约,女人丢了灯,层层的雾锁了不知是否皎洁的月光,只肯照亮一点儿大地。女人却毫不在意,摸摸索索地竟走得极快,足上一双大红的洋鞋在地上蹬出一串蜿蜒的痕迹,泥土在浅淡的月色里潮湿地反射着微光。
女人很快走远,与灰白的雾色融成了一团。
采翘从黑甜的沉梦中忽然醒转,脑袋还是晕胧胧的,很是呆蠢。
她顿在一方小榻上,神情有一些严肃,仿佛在思考着她出现在这个地方的前因后果。
自己不过是在筹办婚礼的空隙里小憩了些许,怎么觉着就做了个漫长的大梦。
对了,这个雕栏画栋的地方似乎是要举办婚礼的——一场土洋结合的盛大婚礼。新娘穿着旗袍领的白色婚纱,鞋上还要蹬一双同色的洋鞋,新郎则穿一身的确良灯芯绒的黑西服,在洋人的礼堂里宣了誓还要回家族的宗祠再对拜一番。
现在很是流行这样的结婚仪式呢,采翘想着以后自己可能也要做一番这般流程,眉眼不由得弯了一弯。
正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不知是谁推了小间的门走近,采翘仿佛被脚步声突兀地惊醒,方一抬头就撞进一双温和的清秀眉眼中。
“忙了大半日,好不容易寻了空来找你,怎么,等我等得睡着了么?”
新郎在采翘的面前,用柔情似水的目光沐浴着她,采翘着了魔似的抚上他的脸庞。一时间两人都有着醉意一般拥到一起,这个无人问津的小间里于是沉默下来。
采翘靠在他的怀里,以一个并不是新娘的错误身份,与今日的新郎温柔相拥。她的心里忽的涌起一股柔软的悲哀,
只是连她自己也不知,是为那个被爱人蒙蔽双眼,至今还沉浸在出嫁的幸福里的新娘悲哀,还是为这样甘愿做永无天日的情人的自己而悲。
新郎呆不了一会儿,便起身又要回到门外的熙攘热闹中去——客人们在寻他呢。
采翘在他面前从来只有温柔小意的一面,自然又是善解人意地笑望着他离去,只是眼中又盈着明明白白的忧郁与满满的谅解——女人的演技,往往只为了一个做观众的男子。新郎被这哀怨秋波狠狠动荡了他本就三心二意的优柔心肠,一瞬冲动下去而复返,竟是将刚刚交换过的婚戒戴上了采翘的手。
采翘吃了一惊,连忙推却,新郎却大胆地在她耳边轻叹:“若是可能,我只愿娶的不是你家小姐,而是你呢。”
话刚说完,这个状若痴心的男子就又走出门赶着去陪伴另一处的小妻子了。
采翘只怔怔地端详着自己有些粗糙的手,心里有些疑惑,她的手是这样吗?然而目光马上就转向了娇小柔荑上的婚戒,隐约觉得这仿佛一直属于她——婚礼不是她的,如今婚戒却属于她了。
那明明,是小姐的婚礼,小姐的新郎,小姐的戒指。
自己只是个丫鬟,却暗自得到了属于小姐的一切,不过是不能见光罢了,也没什么区别。更何况,以后也指不定是否不能见光呢。
被突然浮起的想法吓了一跳,采翘却抑制不住内心的妄想和越来越浓的报复的快感。不过是出身好罢了,凭什么就能嫁给那个人,凭什么就得支使自己呢?明明是自己这个丫鬟,先一步遇上了小姐所谓的夫婿。
此刻新郎却找不着自己的新娘,与宾客一路招呼下来,却不见那个落落大方出身高贵的妻子。已拜了堂,她就算是他家的人了。管她如何清高,到时也得乖乖听自己的话。新郎得意地在心底描绘着前途光明的未来,借着岳父的权位青云直上,美妾娇妻,该是多么快活。
想着又转了一圈,仍是不见妻子人影,他也有些不耐烦了,便回转了身子去寻娇俏知心的丫鬟,红袖添香在此时远比骄傲的大小姐来的诱人。
新郎加快脚步,回廊后便是那小间。
一门之隔,新娘还穿着白衣的婚服,穿着洋鞋的脚跟在地上厮磨,这个女人正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幼便是闺中密友的丫鬟手上的婚戒。
新娘还想象不出真相,只是奇怪,然而零碎的怀疑在脑海里越转越大,终于在丈夫踏入这间按理他决不会来的屋子时连成一片。
她抬头看看榻上的丫鬟,转头望望僵在门口的丈夫,两人脸上有一样的慌乱。
“你们……”
采翘这时却看着自家小姐的脸发了呆,那眉眼……那不是她的脸么?
心底的慌乱像墨石投入水洼里一般散开,极快地将思绪染成浓重的乌色,连视线都陷入了一片混沌。
不对的,有什么事情,从小姐一进来开始,就不对了。
采翘昏了过去。
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她看清了小姐长着一张空白的脸。
城外的乱葬冈。
无常正押着一个女鬼往地府的方向走。
“那个贱人如何了?”
女鬼仰着一张不甘而怨愤的脸问身侧的鬼差。
无常漠然答道:“不是让你上了她的身自己看清了么?谋杀了自家小姐,她已经被你父亲枪毙,过不了多久也会被押入地府。”
女鬼仍有愤愤之色,胸口插着的剪刀还不断往下滴着血,浸透了已变成血红的嫁鞋,那是那个叛主的丫鬟惊慌之下向她抛来的,一下就要了她的命。
至此一直被困在丫鬟的身体内,日日夜夜重复着死前的噩梦,直到鬼差过来收了她上路。
不过,这怎能甘心?那个男人还未得到应有的报应呐。已变成鬼了的新娘,偷偷在地上留下了从身上拔出的剪刀。
鬼差押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人间。
前方黄泉鬼道,身后牝鸡马上就要司晨了。女鬼最后回了一次头,带着诡秘的微笑。
地上那把染血的剪刀,突然动了一下。
朝着一个方向,一个人的咽喉,它缓缓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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