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病。

作者: 你的荣光 | 来源:发表于2020-06-10 21:09 被阅读0次

    “马念香?”

    我低头翻看着病人的病例,头也没抬。

    “颅内组织器官神经功能障碍。”座位的对面传来一阵雄厚的男低音,我正准备说“叔叔你别急,脑瘫也能治”的时候,却发现对面坐的是个女的,起码在我三十年的从医生涯的认知中女性明显的身体特征是这样的。

    像是小时候单独去老师办公室那样,拘谨着身子,手无意识的在衣角摩挲。见我抬头看她,就条件反射似的堆笑,脸上的五官挤在一起,透露出一丝尴尬的善意。

    “大夫,你看我妈的这个病,啥时候能办住院啊?”马念香的身子往前探,隔着厚厚的口罩,我还是能闻见一股浓郁的蒜香味。

    “不急,这个得看程序。”我客套的打着官腔,用手推了推眼镜。办公室里的空调温度有点低,小朱护士起身调高了温度。空调发出嘀嘀的声响,马念香的声调也开始变得尖锐。

    “大夫,都说您医者仁心,就帮帮忙吧,我妈就躺在外面的过道里呢,住院部那边说只要您这边签个字就能送进去。”她的身子往前探,一股廉价的劣质香水盖不住的狐臭扑面而来,隔着六百度的眼镜我还是能感受到那阵芳香,似乎天灵盖也在跟着震颤。但是周围也有好几个刚来的小护士,我也不好发作,束紧了口罩,在心里许愿让自己失去味觉。

    “你嚷什么?整个医院就你特殊?别说你妈这脑瘫,就是昨天刚来的感冒那个小姑娘,这会还在门诊输液呢。人小姑娘才14,大夏天的都烧到38度了,一边抽着鼻涕还一边记笔记。科室里的人一多半都哭了,看看你妈这脑瘫,现在也没什么意识,躺在过道上吹着穿堂风多惬意,我还想躺呢,那成么,医者父母心啊。”

    马念香气势瞬间就下去了不少,从自己洗的褪色的布袋中掏出一袋感冒灵,“大夫,人小姑娘还在么,太感人了,我得表示表示。”我摆摆手,她还执拗的想要把那包漏气的感冒灵塞到我的手里“大夫,没事,我家还有呢,我一个月能赚一万多呢,够买好几包感冒灵了,要是不够我再去买。”

    拗不过她,我只能把散乱的感冒灵收进抽屉,顺手拿了根笔,又翻了翻病例,突然发现神经科的西门大夫也接诊过,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因为我记得他的姓不在百家姓里,医院的派系泾渭分明,我如果跟西门大夫有了什么瓜葛,那医院上下肯定会议论纷纷的,即便是想要让她的脑瘫母亲入院,也不能我先开这个头。

    “这样吧,我这边是可以给你签字的,只是你这个之前接诊你妈的脑瘫的神经科,需要那个西门主任的签字,我这边才能给你同意,我们医院也是有规定的,不允许越级批准的。”说完我就在纸上练习签名,装作很忙碌的样子。

    我注意到马念香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话。起身的时候穿着的黑丝袜刮到了凳子上,紧绷的肉一下子就溢了出来。“刺啦”的一声仿佛把我心里的什么东西给撕破了。

    “那神经科在哪啊?”马念香怯懦的问道。

    “自己找去。”小朱护士抢着回答,我知道她觊觎护士长的位置很久了,一直以来都想在我这表现一下,但是这个时机又有点尴尬,我冲她使了下眼色,希望她可能收敛一点,可她还是跟没看见一样,起身关上了门。

    我听见马念香在走廊里长叹短嘘,坐在她的脑瘫母亲的床头和她的好闺蜜打电话,开头的亲爱的格外炸耳,零零星星听到什么有关系,资历什么的,最后和善的挂了电话。然后破口大骂,说没有什么用,指望不上。不知道是骂我还是骂闺蜜。

    听着骂声渐行渐远,我出门想要去对面的神经科接杯水,正迎着马念香脑瘫母亲的脸。想着要怎么自然的绕过去的时候,听见她张嘴说“救我。”可能真的是医德作祟,我摆出一副我尽力了的无奈表情,“阿姨,我们是正规医院,一切得按程序走的。不好意思。”然后别过身去神经科接了一杯茶,杯子里放着小朱早就放好的菊花。西门主任看着我笑了一下当做是打招呼,我也和善的点了点头。

    到四点的时候,我起身准备去查房,不然我这主治医师一天到晚的坐在自己位置上练签名也容易被人诟病。这时候正看见马念香满头大汗的扶着墙走过来,先前被刮破的丝袜已经有一条长长的痕迹,白花花的肉挤在外面,像是一条被熏制而成的火腿。发现我的科室对面就是神经科,恼怒的握了握拳,又看了看旁边已经开始翻白眼的脑瘫母亲,最终还是低下了头。

    “要程序的嘛,你妈想要住院肯定得要住院部签字的啊,他们那边一同意马上就可以安排入院啊。”

    “可那边说要你跟周大夫的签字的啊,西门主任你就帮帮忙吧。”马念香的声音已经开始带着哭腔了,可能在她的心里,任何人都不可能拒绝一个梨花带雨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

    “杰伦啊,你签了没啊。”西门主任看见我出门,仿佛见到了救世主。

    我模棱两可的点点头,又轻描淡写的摇摇头,夹着病例本表示我要去查房,从涌过来的人群中想要挤出去。因为我看见其他科室的王大夫,李大夫都围了过来,如果发现我跟百家姓之外的医生有瓜葛的话,那可能会影响到我在医院的地位。

    四点五十,还有十分钟下班。当我准备回去换衣服的时候发现科室门口还是围了不少人,这时候马念香已经把鞋子脱掉了,瘫坐在她母亲的病床旁边气喘吁吁。我有点慌忙,又艰难的从人群里挤进去,发现西门大夫已经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怎么回事?”我也顾不得味道,俯下身观察西门大夫的情况。马念香坐起身子,“没事,周大夫,就是刚才脚有点痒,想挠一下,可我这一脱鞋,西门大夫就倒了。刚开始也有点动静,我看抖音上不是说紧急30秒么,我就赶紧给他做了个人工呼吸,这会应该没事睡着了吧。”

    看着马念香邀功般的笑容,像一个帮助老人过马路需要得到表扬的孩子。我在感受到西门大夫的脉搏停止之后竖起了大拇指,“你真棒。”得到夸赞的马念香满脸写着笑意,从她牙缝里的韭菜我不难看出她有多雀跃。

    “周大夫,我刚才问院长了,他说他这个管不了,得住院部签字。我也找了住院部,人说得你们签字,你看这西门大夫也睡着了,要么你就签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马念香笑眼盈盈的看着我,看得我恍如隔世。

    总感觉心里像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一样,那种愤懑和苦恼是广大无垠的,如果这时候我的胸膛像马念香的丝袜一样被扯破,那么那种苦恼就会滚滚而来,像是茫茫的恒河沙数,汹涌澎湃势不可挡,刹那间就会淹没全世界。虽然我是这么感知的,但是周围的人们看不见。

    他们看见的,只是一个瘦弱的医生蹲坐在地面,旁边是两个分不清生死的人和一个笑意涟涟的中年妇女。

    “好,我签。”

    像是下了重大的决定,在五点的下班铃声响起之前,我颤巍巍的在入院申请书上签下了我的名字。

    这时候小朱护士懂事的过来推着马念香的脑瘫母亲从我的身边经过。

    我分明听见有人在笑,不知道是处在胜利姿态的马念香,还是如释重负的我。

    还没走到拐角,小朱护士好听的普通话传来,“马念香,你妈死了。”

    天一下子就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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