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正午。
即便是在全球气候变暖大背景下，这样极端的天气也未免太过于反常了。若是继续在没有空调的环境中呆上那么一小会儿，恐怕我会不顾这个星球的未来而祈求上天让后羿重现人间，将那唯一的太阳也给射下来。
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裹挟于热浪之中呼到我跟前，我对照了一下汽车的牌号，与打车软件提供的信息相符，上车。
“到’大运’那边是吧？”副驾驶座上一个顶着棕色牛仔帽、鼻梁上架黑色墨镜的白人大叔转过头来向我确认目的地。
我点点头，日常生活中突然遇见一个能讲中文的非华裔面孔人士，不免让人感到意外。
“系一下安全带，现在出新规定了，后排乘客也得系安全带。”大叔用着某种带北方口音的普通话说明道。语毕，狡黠地咧嘴一笑，浓密而又夸张的淡黄色八字胡随着他的嘴角朝两侧扬起。
似曾相识的样子。
我拉动座位侧边的安全带，将其扣好。心里嘀咕着这个白人大叔莫非也是乘客？叫车的时候我可是选中了“单独乘坐”选项的，这司机怎能擅自安排乘客拼车？
怀着不满的心绪，我将目光转向驾驶座，视觉系统反馈的信息着实令人惊异：那是一只身穿蓝色制服、头戴白色贝雷帽、置于方向盘上的双手套有白手套且正冲着我微笑的猩猩！
“COSPLAY？”我怔怔地小声嘀咕。
“哟，没错，看出来了吧，今天的装扮是保安装。”白人大叔笑道，“那我们出发吧，开车！”
小汽车缓缓起步，片刻之后便平稳地行驶在了道路上。汽车轮胎与柏油路面接触时产生的具有一惯性的声音佐证了这一点。
“让它开车真的没有问题吗？”我还是心存疑虑。
“放心吧年轻人，这家伙车技好着呢，以前在马戏团的时候就是表演开车的。”
“马戏团的车和这种车不一样吧……”我用拇指和食指捏起被汗水浸透而紧贴在皮肤上的衣服，好让它干得快一些。“况且马戏团里的动物不应该是骑自行车的嘛。”
“那是老版本了。”大叔回过头来，用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现在这世道，别说骑自行车了，就算是告诉大家马戏团里有猩猩会表演开车都没人愿意来看。说什么：’还不如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大叔又是咧嘴一笑，两排整齐的牙齿给人内心以一种不可名状的信心感，“就比如说你，你愿意去马戏团里看猩猩表演开车？”
我摇摇头。
这时，猩猩也用有着浓厚口音且发音不准的普通话附和道：“放心，没问题。”而后从方向盘上腾出右手，竖起大拇指。
“唔。”我轻声回应，不再开口。
我没有选择喷有红色或是绿色油漆的出租车，只因我不想要遇见态度恶劣的出租车司机，而这个司机态度看起来不错，不管怎样，不可谓达到了使用打车软件的目的。
带着浓厚官腔的女播音员的声音透过车载广播传递入车内，应该是到了正午播报新闻的时间段。女播音员正儿八经地和听众打了招呼之后，开始字正腔圆的朗读自己身前的新闻稿。头条新闻是今早发生在省城的一起恐怖袭击事件，暴徒已经被警方悉数击毙，是六只持刀具在地铁列车中进行无差别袭击的猩猩……目前尚未公布伤亡人数的相关信息以及事件发生时的更多细节，袭击动机尚待查明，目前仍没有任何组织宣布对此事件负责。随后便播报了有哪些领导作出了哪些批示，接着照例对这种行为谴责了一番，最后便是：“公安机关在此提醒广大市民朋友出行时要注意安全……”
车内的空气变得凝重起来，纵有空调徐徐送出的冷气充盈于车内，可其窒息性不亚于此时室外的滚滚热浪。我紧张地看着正在驾车的猩猩，心头很快便聚集起贴有“不安”标签的乌云。
“哎呀，啧啧啧。”大叔扭过头轻快地对猩猩说，“总有一些人会因为某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而莫名其妙地死去，尽管他们并不需要为那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负直接责任。啧啧啧，真不幸。”随后将鼻翼转向我，潜藏于黑色镜片后面的那双如白头鹰般锐利的眼神紧紧地盯着我，说：“你觉得呢？”
“嗯。”我避开他的眼神，简短的回应他，以防被他觉察出我的目光或是语气中可能会存有的不安感。与此同时，脑海里已经开始演练着如果遇到突发状况时如何快速地解开安全带、拔起门梢，然后跳出车外。
“可要小心提防着呢，这儿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语毕，大叔嗤嗤地笑了起来。
那些播音员总是这样，电视上也好，广播里也好，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们的声调都不会因为事件究竟是何种性质，或是代表着何种严重性，而发出任何可供听众捕捉到的细微变化。当然，就我所知，例外也是存在的。那是发生在南半球国家苏霍比克的一次事件，当播音员正在播报有关反政府武装的消息时，反政府武装人员攻占了广播大楼并冲进演播室，他们要求停止当前的广播，并给播音员递了一份由他们准备的新闻稿。尽管武装分子的枪口早已抵住播音员的脑袋并不停用肢体语言再三要挟播音员，要求其尽快朗读。可播音员始终不愿开口，直至每一个收听那个广播频道的听众都透过广播听到枪声之后，播音员才哆哆嗦嗦地用葡萄牙语说：“非常抱歉，先生，我读不懂英文。”
“我感觉不太好。”猩猩低声咕哝着。
透过后视镜，我能看到从猩猩眼中流露出的情绪表明它并非在撒谎，它看上去有些害怕，亦或是在担忧些什么。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透过生物的眼睛察觉到这种情绪，这个发现实在令我又惊又喜，一方面这标志着我在实际上掌握了一定程度的察言观色的能力，另一方面却也意味着目前的状况确实不大好。
“噢，你觉得哪里不好？”大叔阴阳怪气的问它。
“我的同类做了那样的事情，以后这里的人都会对我们抱有看法。”
“别紧张，人们的有色眼镜往往针对某些贴有某种标签的群体，你觉得大家会把你和那些发动袭击的猩猩贴上同一个负面的标签并归类为同一个群体，事实上他们也许真的在这么做。不过，协会那边的人会出手干预的，用不着多久，人们对你们族类的标签便会多出一个不痛不痒的选项。我们可以把那帮发动袭击的不安分群体归类为贴有’极端’、’可怕’之类标签的群体，而像你这样的，我们可以找一个合适的词语作为对立标签来和它们划清界限。例如说：’温和。’”
大叔满怀信心地边用手比划着空气边说，“对了，我最近学到一个新词，叫’以偏概全’，是个成语，意思是用片面的观点看待整体问题，你可以告诫大家不要’以偏概全’。听好了，这非常的有用，尤其是当这词从你的口中蹦出来的时候，那些摇摆不定的中间派在了解到你能在对话中引用成语表达观点时，他们会认为你在认真学习他们的文化，而对他们来说，认真融入群体的个体不是坏个体。”
总觉得哪里不对。
“别说那些令我难以理解的事情。”猩猩低声回应道，“我只是想安分的谋生而已。”
“噢，你能这样想当然是最好的，你想要安分的谋生，你当然可以安分的谋生，而我将引导你如何安分的谋生。”大叔顿了顿，关掉广播，转而用严肃的口吻悄声道：“有些事情你不明白，但我可以告诉你，现有的规矩不利于让你安分的谋生。”
猩猩移动目光，快速地扫了一眼后视镜中的我。
沉默。片刻的沉默。直至此时，我才发现我早已将手指按在了安全扣的按压点上。
行至十字路口，汽车缓缓减速，最终平稳地停在路口前。
“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出租车司机。”大叔掷地有声地说。
猩猩拉起手刹，将头扭向大叔，带有白手套的手挪了挪自己头上的白色贝雷帽。
大叔接着道：“没有哪个人能把车开得像你和你的同类这样好，你们只需稍加练习，就能把车开得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好。相比于那些脾气暴躁车技又差的出租车司机，你们可比他们强多了，出租车理应由你们来开，这对于出租车乘客以及谋生中的你们都是最合理的安排。”
“那原有的出租车司机怎么办？”
“怎么办？什么怎么办？”
“像是如果他们去抗议我们加入了原有的竞争，抢了他们的工作机会。”
“那可不光是要加入竞争，还得把他们逐出竞争。”大叔嗤声笑道。“我们有很多可采取的手段，只要不直接触犯高层利益，且对基层保持压力，他们自然会退出竞争，新的秩序很快就会形成。”
唔。
“说这么多没关系吗？”猩猩又一次将目光转向后视镜，狠狠地瞪着我。我顿感背脊发凉，不知是不是因为衣服还没完全干的缘故。
“没事，这不是什么秘密，你就别盯着他了。”说完，大叔扭过头来，冲我咧嘴笑问：“你知道牛仔吗？”
牛仔？不就是他这样的？
“电影里看到过。”我颤抖着音调回答。因为声音颤抖的缘故，说话时的发音变得不那么标准，这令我感到些许难受，因为不确定对方是否有听清楚。
“说说你对牛仔的印象。”大叔仍呲牙咧嘴地保持笑容。
“他们戴牛仔帽。”
“嗯，戴牛仔帽。”
“像你现在戴着的牛仔帽那样的牛仔帽。”
“嗯，我确实戴着一顶很像牛仔帽的牛仔帽。”
“他们一般出现在西部比较荒凉的一些地方。”
“嗯，西部早期一些缺乏秩序的地方。”
“他们之间存在决斗。”
“嗯，热衷于决斗，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决斗。”大叔轻哼了一声，收起笑容，若有所思。
我赶紧瞄了一眼窗外，竟没能判断出车子已经行驶到了何处。
“他们怎么决斗？”大叔重新咧嘴笑问。
他们怎么决斗？荒凉的西部小镇，两个牛仔面对面地站在黄沙翻飞的街道中心……
我又一次瞥向窗外，醒目的黄色交通道路标示提示驾驶员前方100米处为隧道入口。
“像是在比谁的出枪速度更快。”
语毕，车速突然加快，我的脑袋猛地向后撞在座椅上，我赶紧按下安全扣，一连数次均未能解开安全带，我惊慌地看着仍面露笑容的大叔，汽车丝毫不顾隧道口通常设有的限速摄像头的存在，飞快地驶入隧道之中。
网友评论